书摘:孙郁《在鲁迅的暗区里》(2009-06-22 16:18:43)标签:书摘 抄录 分类:读书
在鲁迅的暗区里
孙郁
二十多年前我和高远东在一个研究室工作。……
对于他(高远东)的著述我期待了二十年。这其间偶能看到他在杂志上谈论鲁迅的文章,都阅之再三。我感觉,他的文字有着穿越时空的回旋感。从八十年代开始,他思考宏大问题从来都是从细节开始的。他看文学原著,都不愿意简单地停留在价值判断上,而是从文化的血脉里整理其复杂化的存在。新出版的《现代如何拿来——鲁迅的思想与文学论集》,真的让我驻足久久,暗生幽情。……
……鲁迅研究的最大问题是研究者一直在远离鲁迅的语境中讨论鲁迅。在高远东看来,“选择鲁迅还是胡适”,就是非此即彼的“冷战”模式。比如自由主义与左派谁更重要,是封闭语言环境里才有的疑问。人们多年一直在用鲁迅最厌恶的语言讨论鲁迅,这是青年一代远离这个前辈的很重要的原因。我以为高远东不同于同代人的地方在于,他的思考恰恰是从颠覆这个思维模式开始的。……鲁迅是如何从古文明里出离,如何再进入对古文明的改造;如何在确立“内耀”的同时,又关注“他人的自我”;如何在建立现代小说规范的那一刻又冲破了这个规范?回答这个问题,用了作者二十余年的时间。……他惊奇地发现了鲁迅精神结构的一个链条,那就是在“立人”的情怀里的“互为主体”的思想。这不仅回答了新思潮对鲁迅的挑战,也回答了一些浅薄的左翼人士偏执理念的诸种提问。……
……他从未将鲁迅传统与胡适传统简单地对立起来,而是把他们视为文化生态的两翼。“鲁迅是药,胡适是饭。”这个通俗的比喻又用来形容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各自价值。这就和各类流行的思想隔离开来,有了自己独立的声音。……
……高远东写道:
我不知道鲁迅的批判除了针对晚清中国立宪派的“国民说”外,是否也包含着对明治时期以来日本思想的某种观察在内,那时的日本刚经历日清、日俄两大战争,但之前思想界就忙于“脱亚入欧”,把西方殖民/帝国主义的逻辑合法化。像福泽谕吉从“民权论”到“国权论”的转向就是一个例子;而战败的中国一方,甚至包括革命党人等“中国志士”在内,羡慕“欧西”的强大和日本弱肉强食的成功,不惜接受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文明逻辑,以西欧、日本为师以图民族自强。这种情况其实代表着亚洲/中国与西方之“现代”相遇的残酷现实:殖民、帝国主义不仅属于殖民主义者,而且也成为被殖民者的意识形态;不仅被殖民者用来进行征服,而且也被被殖民者用来进行反征服——处于主从关系之中的主从双方竟享有同一价值。鲁迅发现了这一点,其思考因而也得以在完全不同的思想平台——如何消除主从关系——之上进行,他不仅关心反侵略、反奴役、反殖民,而且关心侵略、奴役、殖民的思想机制的生产,关心怎样从根本上消除侵略、奴役和殖民机制的再生产问题。作为一个“受侵略之国”的青年思想者,鲁迅对“崇侵略”思想的批判完全不同于“彼可取而代之”的反抗逻辑,完全超越了当时亚洲/中国思想关于人、社会、国家、世界之关系的理解水平。
这是理解鲁迅的一把钥匙。高远东进入了那个扑朔迷离的对象世界。许多难以深入的话题在他那里悄然冰释。我多年前读到这段话时,曾为之击节不已,至今还记得那时的感受。于是想起鲁迅一生翻译介绍的大量文学作品和美术作品,那里所期待的也恰是对主奴关系的颠覆。我们由此想到他对《新青年》同仁的批评态度、他在“左联”中的紧张感,都有选择中的抵抗吧。鲁迅憎恶奴隶看待世界的奴隶主式的眼光。周作人当年说中国的有产者与无产者都是一个思想,就是升官发财。周作人看到了这个现实,却没有颠覆这个存在。而鲁迅则以生命的躯体直面着奴隶之邦,寻找另一条路。他其实已经从左右翼的简化思维里出离,从奴隶与奴隶主的循环里出离,将一个密封的精神洞穴打开了。以鲁迅为参照,回答我们这个时代的思想挑战,高远东比那些把“五四”经典象牙塔化的学人更具有张力。也由于这一概念的发现,鲁迅生平晦明不已的现象都找到了一种解释的入口。
记得在翻译了武者小路实笃的《一个青年的梦》之后,鲁迅对其中的意象不无感慨。他感叹中国人的思维里,没有“他人的自我”,原话是:
我的私见,却很不然;中国自己诚然不善于战争,却并没有诅咒战争;自己诚然不愿出战,却并未同情于不愿出战的他人;虽然想到自己,却并没有想到他人的自己。譬如现在论及日本吞并朝鲜的事,每每有“朝鲜本我藩属”这一类话,只要听这口气,也足够教人害怕了。
很长时间,人们讨论鲁迅的思想时,不太去涉及这个话题,习而不察,视而不见。多年后韩国知识界讨论民族主义与东亚的问题时,读到鲁迅的话颇为感动,因在反对殖民压迫的同时,鲁迅也在警惕大中华理念。在“被现代”的过程里,东亚人如果没有对外来压迫的抵抗和对自我旧习的抵抗,都不会成为新人。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时候,在反侵略的过程中还不忘记国民性审视的原因,也是高远东谓之摆脱文化对抗的“互为主体”的意思。
……自我的自由不是为了使别人不自由。正如他(鲁迅)所说,革命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活。这些潜在的观点过去阐释的不多,鲁迅的文本的丰富化与阐释的单一化,或许就是没有看到那个巨大的潜在意识所致。鲁迅研究必须探到暗语言与暗功夫中。鲁迅的意识常常在那些无词的言语里,可惜人们很少能走到寂寞的精神暗区里。
理解鲁迅很难。我自己对那里的许多东西是懵懂的。比如他和传统的关系究竟如何,也非一两句话可以说清。因为鲁迅在文本里对其表述是明暗变幻不已的。在我看来这里也存在一个精神的暗区。只有深入底部,才可瞭望一二。鲁迅对中国传统思想和价值的批判,同样吸引了高远东。八十年代末他有机会看到鲁迅的藏书,对其知识结构兴趣浓厚。鲁迅藏品中的各类野史与乡邦文献,似乎都在注解着其对儒道释的态度。但那逻辑过程究竟怎样,如何刺激生成了他的新思想,则需要花费大的力气方可一探究竟。理解鲁迅,不能不回答这个难点。像发现了“互为主体”的概念一样,高远东从分析《故事新编》入手,深切入微地探究儒家、墨家、道家与鲁迅的联系,找到一个令其会心的存在。文本分析不仅是审美的穿越,也是一种哲学的关照。把文本引进哲学语境来讨论,是大难之事。但历史故事背后那个精神隐喻对作者才是重要的。……高远东在清理鲁迅与遗产关系中所形成的思路,把鲁迅研究从一般中文学科引向了思想史的高地。……
鲁迅研究史曾经是不断简化研究对象的历史。导致此现象的因素很是复杂,大致说来是历史语境的隔膜和时代话语的干预。人们难免以己身的经验看对象世界,但鲁迅文本提供的却是多维的时空。鲁迅同代人的作品有许多不能引人兴趣了,为什么唯有他的文字常读常新?高远东的写作充分考虑到了对象的复杂性。而他自身的回旋式的思考,大概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他早期可能受到王得后、王富仁、钱理群、汪晖的影响,但后来更主要与日本、欧美的思想者有着诸多的共鸣,借鉴了一些重要的思路。认识鲁迅显然不能从民族的立场单一考虑问题,只要看看他一生与上百个域外作家的精神交流,就能发现思想的丰富性。但放弃民族意识显然又无法走进鲁迅。从现代性的角度出发,能够瞭望到中国“被现代”的苦运。这个认知的对应过程,也是走近鲁迅的过程。……
最初对鲁迅的精神暗区进行深切探讨的是日本学人。……鲁迅的出现不是民族性的单一化现象,乃是“被现代”里的反抗与融合的涅槃,毁灭与新生,断裂与衔接,极为矛盾又极为开阔等因素夹杂其间。许多现象背后的东西,牵连的已经不仅仅是文学、哲学的问题。这种研究,我国自八十年代后才有可能。……我在高远东的实践里看到了他从域外学术大胆拿来的勇气。……他(高远东)的认知方式更接近伊藤的委婉,在细腻的探究与繁复跌宕之中,昭示着近代中国文化的一个隐喻。在互为参照里,久思远想,遂成规模,有的地方已经超越了日本学者的观点。这与其说是高远东成熟的标志,不如说是鲁迅研究深化的象征。鲁迅遗产可审视的空间,还没有到尽头。从形象可感的鲁迅走向暗区的鲁迅,从暗区的鲁迅再回到有血有肉的鲁迅,研究者的发现远不止是这些。人们有理由对这个领域有更新的期待。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6:23:34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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