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阿根廷蚂蚁《阿根廷蚂蚁》和空虚

每一篇小说都存在着两个线索：故事的线索与隐喻的线索。我喜欢在小说中寻找隐藏在字里行间的隐喻，去寻找那通过文字外的想象而不是文字本身的诉说来表达的内容。

正因为有了隐喻的这条线索，一千个读者的眼里才会有着一千个哈姆雷特。而我这个读者，在卡尔维诺的《阿根廷的蚂蚁》这篇小说里，选择的是“空虚”这个隐喻。

[以前我曾听说过这个城镇有阿根廷蚂蚁，这是肯定的，但只有现在才明白，这个名称和什么样的感觉联系在一起：一种难以忍受的、用任何方法也不能消除的痒。]

这不正是空虚带给我们的感觉吗？

卡尔维诺是一个非常善于运用形象的作家。在这篇小说里，这篇小说里众多的形象里，都存在着某种与空虚相连的象征，要么是对待空虚的态度，要么就是试图消除或者说逃避空虚的方法。而空虚本身，则寄托在阿根廷蚂蚁的身上。

[就算他曾经说过蚂蚁成灾，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然而就算确有此事吧，我们也只会联想到，这是一些具体的、可数的、有身躯、有重量的敌人]

[然而，我们在这里面临的确是一个像云和沙一样的敌人，没有什么力量能对付它。]

从上面两段引文里，我们得到如下信息：空虚的特性是细微的、密密麻麻的。它不是一个具体的敌人，也不是一个具体的目标：不是战争时期那个一定要战胜的日本侵略者，不是那个红色时期那个要完成的中国的复兴。由此，你可以知道，为什么空虚在我们这个时代里大肆流行，甚至于成了它的一个标志。

那么，对付这样的一个敌人，我们又需要些什么样的方法呢？这篇小说里为我们提供了雷多瑙夫妇、勃劳尼上尉、奥古斯托叔叔与毛罗太太四个有趣而鲜明的形象。

[他们曾经做个许多灭蚊尝试，但所有努力都没有用，因此现在已放弃了这些企图。他们只是满足于设法截断蚂蚁的某几个通路、迫使它们绕道，吓唬吓唬它们，防止它们大举入侵。他们每天用不同的药物划出新的迷宫一般的分界线，看样子是在做捉迷藏游戏，而蚂蚁便是必不可缺的游戏对手。]

这就是雷多瑙夫妇的形象，一个消极的形象。他们对消除空虚已经丧失了信心。在他们的眼里，空虚已经从敌人蜕变为了“游戏对手”。也许，只有经过这种蜕变，只有通过与空虚的和平相处，他们才能缓解内心的冲突，才能做到平稳安详地生活吧。

与雷多瑙夫妇相对的，是勃劳尼上尉这一形象。而这一形象，我认为，是唯一一个揭示了对付空虚的有效方法的形象。让我们看看文中是怎么写的：

[上尉还给我看了许多别的用猪鬃或马鬃制成的灭蚁装置。譬如，树上绑根粗铁丝，末端系根细马鬃，蚂蚁在这个突然变化面前惊慌失措，失去平衡，掉进煤油罐。他甚至还设计了一个“陷阱”：一边是树干，一边是诱饵，当中是一根中间剪断的马鬃；蚂蚁爬到断处，自身的重量把鬃毛压弯，它就掉了下去。]

请记住这一形象吧！记住勃劳尼上尉的专注，记住马鬃和猪鬃的细小，记住灭蚁装置的精巧，因为对付空虚的妙方就蕴含在这一形象里:专注与精细的形象。

[弄死蚂蚁理应是易如反掌的，他去殚精竭虑，费尽心机，设计出这么多装置，简直令人难以想象。我总算渐渐领悟出了所以然：灭蚁并不简单，方法要恰当，还得坚持不懈，持之以恒。]

我想，关于勃劳尼上尉这一形象需要补充的一点是：他把空虚成功地纳为了对付它本身的工具。不是吗？正是空虚这个敌人的存在，才让他便得专注，便得“坚持不懈，持之以恒”吗？

对于对付空虚，作者还提供了一个有趣的看法。这一看法蕴含在奥古斯托叔叔的形象里：

[然而，这却是符合奥古斯托叔叔的理想的城镇。蚂蚁纵然不少，但能把他怎么样？他时而为这个老板卸货，时而为另一个老板卸货；白天在酒馆里吃饭；晚上哪里热闹，哪有有风琴声，就上哪里；夜里哪里空气新鲜，哪里地面柔然，就在哪里睡觉]

[在他身上，肉体和灵魂是同一的。]

一个浪荡子，一个随遇而安玩世不恭的形象。这样的人把生活降到很低，把人类个体压成一个平面，压到“肉体和灵魂成了同一”，自然也就感觉不到空虚了。

与奥古托叔叔类似的形象是毛罗太太的形象。这个形象更为有趣，她采取的是把头扭到一边，直接否认蚂蚁的存在，虽然在衣服里，她的肉体正忍受着它们的撕咬。这一虚伪的形象，在现实生活可谓一抓一大把。

[干活，只有干活才能摆脱蚁害]

你问，怎样才能忘记空虚呢？毛罗太太回答你：干活，只有干活才能摆脱空虚！当然咯，当你成了工作狂时自然无暇去感觉空虚了。这一看法我在自习室里的众多学习狂中得到了证明。

在最后，要说说小说里的蚂蚁人的象征意义了。

[我观察着他的举动，重新想起他给我留下的形象：他像蚂蚁]

通读全文，我终于在文中找到了这一重要形象：一个告诉我们倘若不与空虚作战将变成怎样的形象。

然而，要说明这点，我不准备采取蚂蚁人这一形象，因为，在我身边有着一个更好的形象：我的大学室友。他每天的活动仅限于两个地方：床上和床下的电脑前。他每天所做的，就我尽所能回忆的而言，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电脑游戏电脑游戏和电脑游戏。直到有一天，我惊讶的发现从他的嘴里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较为复杂的话了凡是他表达不出的他一律以“那个啥”代替：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那个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把他语言的萎缩，和他这一形象联系到一起，即他每天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坐在电脑前，这努力包括叫同学帮他带饭，以及趴在桌子上睡觉。经过这种联系后，我得出了空虚的另一形象：美杜莎的头。是的，它让人石化。语言的石化，与行动的石化。

最后我要说的是，我至今没有放弃思考与阅读的习惯，虽然我在身边找不到哪怕一个可以交流的人。因为我心里始终装着我这个室友的形象，他提醒我一个没有意志力去与空虚作战的人会成为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