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祖先《树上的男爵》和孤独

但是他始终认为，为了与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是与他人相疏离，他在生命的每时每刻都顽固地为自己和为他人坚持那种不方便的特立独行和离群索居

——卡尔维诺

在柯西莫这个形象里，有我想要的所有关于孤独的要义。

首先，他是如何走上孤独（或者说离群索居）这条路的？答案蕴含在下面的两段话里。

[我的父亲从窗口探出身对他喊道：“你在那里待腻了就会改变主意的！”

“我决不会改变主意。”我的哥哥在树冠上说

“只要你下来，我就叫你好看！”

“我决不下树！”他说到做到。]

和

[他觉得又羞又恼，血液向头上涌来。当他睁开眼睛，倒着向下看时，只见狂呼乱叫的少年们像是倒立着，他们发疯似的翻起筋斗来，一个个翻向正立，仿佛双手都抓着深渊之上的一块土地。金发的小女孩骑在前蹄腾空的小马上飞奔。他首先只想到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谈起他在树上的情况，这也将是最后一次。]

在受到家里人的不公平对待，和心爱的人的羞辱，受着愤恨、委屈和热脸贴上冷屁股时的恼怒的驱使，柯西莫走上孤独之路。和父亲的争吵，是事件的开端，而薇莪拉的冷漠，则坚定了他的决心。因此，我们可以说，柯西莫对孤独的选择是应景的，因为不服从的性格和现实的残酷。

然而同样是应景的，却有西班牙人式的和柯西莫式的区别。

[柯西莫张开双臂：“我比你们早到这上面来，先生们，我也要留到最后！”

“你要后退吗?”伯爵大声嚷。

“不，是抵抗。”男爵回答。]

我试着去理解柯西莫口中的抵抗。因此，我让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场景:杂乱的马车，地上凌乱的物品，佣人们正繁忙地装卸东西。西班牙人陆陆续续从树上下来，揉搓着麻木的双腿，眼睛望着家乡的方向。人们群情亢奋，唱着凯旋的歌曲，连拉车的马也不耐烦地踱着步子，打着响鼻，急着要在回乡的大路上奔驰。这是一幅回归的景象。因为时局变了，或者现实变了，或者当初迫使人们做出孤独的选择的状况变了，于是回归变得合情合理。而柯西莫要抵抗的正是这回归的冲动，或者说回归的潮流，另或者说回归的必然。对柯西莫而言，孤独已经从应景的选择变成了终身的（甚至毫无道理的）坚守。

下面这段文字也许揭示了这变化产生的原因。

[他的天地已经变了，这是一个由架在空中的细长而弯曲的桥，由粗糙树皮上的结节、瘤子和皱褶，由透过或疏或密的树叶挡起的帷幕而变幻着深浅的绿色阳光组成的世界，微风一吹，树叶的柄就抖动不已，而当树干摇摆时整棵树的叶子就像一方纱巾飘动起来。而我们的世界呢，是平贴在地面上的，我们看到的是比例失调的形象，我们当然不理解他在那上面的感受。夜里他倾听着树木如何用它的细胞在树干里记下代表岁月的年轮，树霉如何在北风中扩大斑点，在窝里熟睡的小鸟瑟缩着将脑袋钻进最暖和的翅膀下的羽毛里，毛毛虫蠕动，伯劳鸟腹中的蛋孕育成功。有的时候，原野静悄悄，耳膛内只有细微的响动，一声粗号，一声尖叫，一阵野草迅疾瑟瑟声，一阵流水淙淙响，一阵踏在泥土和石子上的蹄声，而蝉鸣声高出一切之上。响声一个接一个消失，听觉不断辨别出新的声音，就像那拆着一团毛线的手指，感觉到每根毛线变得越来越细，细得几乎感触不到了。同时青蛙一直在鸣唱，作为一种背景并不影响其它声音的传播，如同太阳光不因星星的不断闪烁而起变化。相反，每当风吹起或吹过，每一种声音都会起变化并成为新的声音，留在耳膛内最深处的只有隐隐约约的呼啸声或低吟声，那是大海。]

在孤独的世界里，他获得了另一奇妙的体验。这就是我从中找到的答案。

在理解柯西莫这个孤独的形象时，有两点需要注意：一是，孤独从应景的选择到恒久的坚守这一变化；二是，他对孤独的诠释，“为了更好地和他人在一起”，或者说“孤独但不孤僻”。

为了说明第二点，我引用下面这段文字。

[“对于柯西莫来说，理解埃内瓦·西尔维奥的性格有这样的作用：他懂得了关于离群索居的许多东西，后来为他所用。我是说他总是记着律师骑士的古怪形象，以提醒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命运同其他人的命运分割开来，可能变成什么样子，并且他成功地没有沦为同样”]

另外，为了做出更好的诠释，我需要借助阿米尼奥男爵（柯西莫的父亲）和律师骑士埃内阿·西尔维奥这两个反面的形象。

关于柯西莫的父亲，我们会想到哪些词语？自私，专横。对了，还有虚伪。

[我想我们大家同我的父亲一直都是相距很远的，就像柯西莫在树上与他的距离遥远一样]

我想，由阿米尼奥男爵的性格到这样的结局，中间是没有多少理解上的鸿沟的。我不打算讲得太多。

[而关于律师骑士，我要说的也不多。他养蜂、设计水利工程，但从不用于实际目的。他离群索居，且寡言少语（这与柯西莫相反），他从未认真履行过他管家的职责，也不履行作为翁布罗萨居民的职责，最后他背叛了翁布罗萨。]

可以看到，阿米尼奥男爵和他的弟弟埃西奥·西尔维奥两个人，是两个孤僻者的形象。由这两个形象，我们可以更好的理解柯西莫这个孤独者的形象。

接下来，也许该试着阐述孤独的这一要义：为了与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是与他人相疏离。

我认为这一要义从头到尾都蕴含在柯西莫的形象里，从救火护林到打狼自卫到反抗什一税到反抗拿破仑。不过，我更倾心于他这一形象：

[当他的身体不再扭动时，人群走散了。柯西莫骑坐在吊着受绞刑者的那根树枝上，一直留到深夜。每当一只乌鸦飞来要啄食尸体的眼睛或鼻子时，柯西莫就挥动帽子将它赶走。]

孤独，让他更深入地理解了他人，和这个世界。这就是我所发现的，也是我所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