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塑造了一代中国的知识分子,用两本小说来形容西南联大:一是钱钟书的《围城》,用现实批判的眼光描写那个时代;一个是鹿桥的《未央歌》,理想而浪漫,宛若进入世外桃源,忘记了战火硝烟。在这样的时代精神塑造下的诗人穆旦,用诗书写着浪漫的《未央歌》,经历着残酷的《围城》。本篇文章从穆旦入手,理解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旅程。
一. 三千里路云和月
37年,日本的飞机轰炸到了古老的北平,三所著名的高校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开始了3000里南迁的旅途。旅途非常艰辛,许多同学第一次长途跋涉,草鞋穿不惯,不屑两套就破,走上益田路,叫上十几个泡是常事,这不是游山玩水,而是真实的流亡 。但是步行团成员可以根据各自的爱好,自由组成“兴趣小组”,分别进行摄影、写作、调查、采集等活动。穆旦也与民歌采访组的同学搜集民谣,酝酿了他的组诗《三千里不行》的创作。“澄碧的沅江滔滔地注进了祖国的心脏,浓密的桐树、马尾松,丰富的丘陵地带,欢呼着又沉默着,奔跑在江水两旁。”就是当时行路的风景,这些气势磅礴的句子都是在辛苦的长途跋涉下才能流泻而出,早在长沙临大燕卜荪向穆旦等人介绍浪漫派诗人雪莱、拜伦,《野兽》的“狂暴的原野和猛烈的火焰”也是在那个长安临大而出,但这一切却不比“凶险的海浪澎湃,映红着往日的灰烬”,“孩子们坐在阴暗的高门槛晒着太阳,从来不想起他们的命运”来得动魄惊心。
这是年轻人的长征路,虽然有些悲壮的成分,但大体上是洋溢着生命的热忱。在《原野上走路》这篇文章里,已经无法看到穆旦眼中对路途的迷茫和恐惧,俨然只有欣喜。“我们终于离开了渔网似的城市,那以窒息的、干燥的、空虚的格子不断地捞我们到绝望去的城市。而今天,这片自由阔大的原野,从茫茫的天边把我们拥抱了,我们简直可以再浓郁的率海上浮游。”,这些句子书写着年轻人的冒险,挣脱5000年古老中国的藩篱,走上了“我们所热爱的祖先走过的道路上,多少年来都是一样的无际的原野”。他们的心一方面是对前辈束缚的礼教的背叛,另一方面又燃烧着拯救民族的热情,“那曾在无数代祖先心中燃烧着的希望”。
二. 围城与未央歌——西南联大的复调音乐
⑴现实的围城
37年抗战后,诗的时代感被强调,诗与政治的关系紧紧相连。作家必须“打倒贵族、古典和山林文学;在抗日和内战时期,理想中国则等同那最后地战胜了敌人的日子啊” ,臧克家***裸地标语化的诗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一个孩子鼓粗了脖子狂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
穆旦在冬青诗社里写的诗,含蓄、深沉地表达这样的民族情绪。在《五月》中,诗人说到“从历史的扭转的弹道里,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诞生。无尽的阴谋;生产的痛楚是你们的,是你们教了我鲁迅的杂文” 这个二次的诞生是在民族的苦难中催生出来的。在《赞美》中,这样的感情就热烈地表现出来,并且这首诗得到了当时人们极大的欣赏,穆旦大部分的诗因为过于深沉,所以普通人难以欣赏,但是像《赞美》那样的诗却能激起人们的好感,可见当时时代的氛围。“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虽然穆旦的诗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当时的时代精神影响,然而他却始终保持着与狂热的政治情绪的距离,王佐良说“人家把他当作左派,正同每一个尤为的中国作家多少总是一个左派。但是他已经超越了这个阶段。” 真正的诗人都是如此,他可以发出时代的声音,但也要直通到天堂的高度,比如Bob Dylan的Blowing in the wind就远远超越于一首政治歌曲。比如《我》就是对寻找真我的探讨,“遇见部分时在一起哭喊,是初恋的狂喜,想冲出樊篱,伸出双手来抱住了自己”,因为在那样政治化的年代,人们很容易就会抛出自我,与一个巨大的民族或者国家的符号融合,就如弗洛姆在《逃避自由》论述的权威主义逃避机制,就是放弃个人自我独立倾向,欲使自我与自身之外的某人或某物合为一体,在与之相融合的权利中,获得新的安全与自豪。这就是那个时代的人常会做的事情,集体的大我代替了真我。所以穆旦才会如此说,“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绝望,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仇恨着母亲给分出的梦境。” 他清楚的知道,对部分的自己的认同可能会带来更深的绝望,人会因符号化的自己而盲目,就如帕斯卡尔说的一样,仅仅是因为国籍就彼此屠杀是人类社会最大的荒谬。
⑵诗意的未央歌
同样是抗战时期的小说,未央歌却没有一点硝烟的浸染,全然是西南联大的师生与同学的诗意追求:在空袭的警报声中,西南联大的师生在“草顶或铁皮顶”的“最廉价的土房里”,满心喜悦的,又毫不挑剔地完成他们的学业。学生们把图书馆、实验室放在校外山野、市尘中区,在躲警报的时候躺在山上学习法文等。 这一群学子虽面临生活上的窘境,却以探求真知为乐。这就是未央歌式的联大精神。
在联大的穆旦先后也成立了南湖诗社和冬青诗社,“冬青文艺社”举行过多次小型座谈会,先后邀请闻一多、朱自清、李广田、卞之琳等教授作专题演讲。还组织过多次诗歌朗诵,并尝试用广东方言、英、法、俄语等朗诵。外文系的闻家驷、冯至、陈嘉等教授也会参加“冬青文艺社”的活动,给以支持。王佐良在《一个中国诗人》里就有这样的描述,“在许多下午,饮着普通的中国茶,置身于乡下来的农民和小商人的嘈杂之中,这些你拿钱作家迫切地热烈讨论着有关技术的细节。高声的辩论有时深入夜晚:那时候,他们离开小茶馆,而围着校园一圈又一圈激动地不知休止地走着。”
穆旦的诗绝少有田园式的梦境,但有许多形而上的对人生的思考,如《在旷野上》“我从我心的旷野里呼喊,为了我窥见的美丽的真理,而不幸,彷徨的日子将不再有了,当我缢死了我的错误的童年,(那些深情的执拗和偏见!)” 。穆旦进入联大后就受教于燕卜荪,读了许多外国诗,特别是雪莱、拜伦、惠特曼和艾略特的英美诗,雪莱的《无常》、艾略特的《荒原》无不直指生命的思考。艾略特的荒原是现代但丁的地狱,荒原里的人“一度活着的如今死了,我们曾活过而今却在垂死。” ,荒原的意识是现代人对于现代文明社会特有的幻灭体验和绝望意识。这样的精神不仅仅大大影响英美诗坛,也震撼了穆旦。穆旦在《从空虚到充实》中,穆旦笔下的Henry王和家庭争吵了两三天,带着疲倦走进咖啡店里,又舒适地靠在松软的皮椅上。对于明天他有着同样的困惑:“我该,我做什么好呢,他想。”这样的感叹反映了诗人“无处归依”的生命体验。同样的,在《神魔之争》中,象征着人类的林妖在神魔的辩论中,无奈也无力地念叨着重复的话语“谁知到我们什么做成?啄木鸟回答:叮当!我们知道自己的愚蠢,一如树叶永远的红。”人生不在人类的掌控之下,所有的人都只能荒诞地生活着,一如等待戈多的弗拉基米尔与埃斯特拉冈一样。
三. 残酷的野人山——归回个体
1941年,由于战争形势的需要,“西南联大”部分同学报名参加战地服务团译员训练班。穆旦在西南联大毕业之初,就对一位同学说过:“国难日亟,国亡五日,不抗战无法解决问题,不打日本鬼子无法消除心头之恨。”这年3月回到昆明不久,就离开西南联大的江西,出征缅甸抗日战场。穆旦最初在远征军第一路司令部杜聿明那里担任随军翻译,以后派到第五军工作,担任少校英文翻译官,走上战斗最前线。世上没有一所学校是以参军报国为学历的,唯有联大的学生前仆后继地奔上前线。一方面,这是因为国家处于危难的特殊情况;另一方面,这也是西南联大的双重精神在逐渐向一方偏移,投笔从戎的事屡见不鲜。
在战斗过程中,穆旦所在的第五军撤退到密支那地区,被迫退入野人山,准备到印度集结。穆旦所在的部队走着最后,要掩护整个大部队撤退。这是一次被人称为“自杀性的殿后战”。穆旦对这次撤退的经历没有什么提过,只有一位女战士李明华的《野人山余生记》提到了残酷的见闻:自从民国三十一年,在缅北不知名的村落中,全体官兵毁掉重型武器徒步进入原始森林。从此补给中断,全凭个人谋生。初时队伍还能像蚂蚁队伍一般,几天后渐渐分散,成三三两两的散兵。断粮半个多月,人人饥饿不堪,许多官兵因此毒野菜而丧生。穆旦的战马倒毙在半路上,他也不行迷失在胡康河谷,即缅甸人称为“地狱之门”的地方。这里北邻高黎贡山,东西是横断山脉重峦叠嶂。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野人山,四围活动的生物是大蟒和吸血蚂蝗。地上没有路,只有累累白骨做指路牌。穆旦在野人山中消失了5个月,竟然奇迹般生还了。后来他在加尔各答接受治疗,据王佐良说:他变了一个人。
1942年,他在加尔各答养病,病中他写了《阻滞的路》、《自然底梦》和《幻想底乘客》,抒写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我要回去,回去我已迷失的故乡,趁这次绝望给我引路,在泥淖里,摸索那位时间遗落的一块精美的宝藏。”穆旦仿佛还在森林当中穿行,遥远的地方有故乡的声音,但是他却在泥淖里。穆旦在这首诗里再三提到“我要回去”,即使被“你们歧视我来自陌生的地方”,但他仍肯定自己“曾是和你们一样的,孩子”。他虽然内心饱受苦难,但仍保持着善良的天性,没有将仇恨填满胸襟。
后来在1945年,穆旦重新修改了《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在这篇祭文里你看不到仇恨的身影,只有看到人与森林的对话,述说着渺小的人类在无常的自然里的无奈。正如里面的“人说:离开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森林说: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人类之间的斗争在自然的眼中几乎不值一提,就如诗最后说到:“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不再听闻……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留下了英灵划入树干而滋生”。穆旦认为,人类一切的战争在自然(或者是上帝)的手中宛如短暂的玩笑,不被纪念。穆旦对战争的看法从原来的民族主义情绪,变成了人类的苦难对上天最深的质问。
1947年,在《旗》这首诗中,穆旦更是直接地指出了标语式的旗煽动的民族情绪,进而推动的战争的悲哀。“我们都在下面,你在高风飘扬……又简单明确,又博大无形……你渺小的身体是战争的动力,战争过后,而你是唯一的完整,我们化成灰,光荣由你留存。太肯负责人,我们有时茫然,资本家和地主拉你来解释,用你取得众人的和平。……是大家的方向,因你而胜利固定,我们爱慕你,如今属于人民。” 当一个符号的旗帜被高举时,人们就有了杀人的正义,如今属于人民,仿佛穆旦看到了将来因为人民的正义而屠杀的个体。
四. 在文革中的沉默——理想幻灭
十年文革,在全国是一场浩劫。穆旦作为一名南开大学的教师当然不能幸免于难,他们首先少了穆旦的家,把穆旦抓到集中营劳改,后来被关进南开大学的牛棚负责打扫厕所和校园的道路,以及游泳池。他在劳动期间保持沉默,从来不参与抵触的讨论,但也不忘关心别人。到后来周与良(穆旦的妻子)也遭了无妄之灾,在半年来受尽折磨,要不是考虑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她也想死了算了。四个孩子因为出身不好也受到了牵连,从小得不到正规的教育,仅仅只有穆旦自己有空才能教他们读书,穆旦自己就一直对周与良说,我们的孩子没有得到教育怎么办啊。在这其中,让穆旦非常伤心的是萧珊的冤死,萧珊、巴金和穆旦的关系非常好,萧珊在文革中因为疾病得不到医治去世,这点在巴金的《随想录》记载,巴金宁愿将自己所有的稿件烧毁,只愿救出萧珊。这种撕心裂肺的痛,在穆旦的事里也有体现,“你永远关闭了,不管多珍贵的回忆曾经留在你栩栩生动的册页中,……永远关闭了,我再也无法跨进一步到这冰冷的石门后漫步和休憩……永远关闭了,叹息也不能打开它,我的心灵投资的银行已经关闭,留下贫穷的我,面对严厉的岁月,独自回顾那已丧失的财富和自己。”
穆旦到文革的最后一年才开始写诗,一写就写了20多首,但他至死也没有等到自己的***就过世了。76年写的几首诗都是布满了苦难的痕迹,但又不缺生命的动力,不得不佩服穆旦先生的意志。他在《智慧之歌》里,对人生中三种理想直接的冲击和质疑:“有一种欢喜时青春的爱情,那是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有的不知去向,永远消逝了,有的落在脚前,冰冷而僵硬。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另一种欢喜是迷人的理想,它使我在荆棘之途走得够远,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了笑谈”。尤其是理想,在文革的喧嚣中,不知有多少理想变为笑谈。在联大里,青年高谈阔论的为国奋斗如今却消磨在一个个牛棚里,岂不是这一代知识分子最大的悲哀吗?所以穆旦在最后说“只有痛苦还在,它是日常生活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但惟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 在文革期间,我想他经历的苦痛太多,虽然这些苦痛可以滋养智慧,但是也许生命才是诗人更看重的。就像巴金要用诗稿换回萧珊的姓名,又有什么样的智慧能换来这么多生命的浩劫。
五.结语——人生本来是个严酷的冬天
穆旦在1976年12月写了自己最后一首诗,是春夏秋冬组诗里的《冬》。这首诗里诗人虽然不断的重复“人生是个严酷的冬天”,但却不是消极的情调,乃是在严冬中生命仍然与严冬搏斗的过程,就像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一样。“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我愿意感情的热流溢于心间,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这样的诗句从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心里流出,不得不赞叹其心志之豁达。但又有多少人能用这样的生命力来面对这样严酷的寒冬,多少诗人倒毙在野人山,冤死在文革的集中营。当穆旦走过了青春的理想,残酷的自然,虚伪的政治,留给他的是直面人生的生命力,也许这就是那一代的灵魂最沉重的撞击。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6:19:15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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