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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迪《能工巧匠必有故事可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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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6: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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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本雅明在这篇文章中引用一则谚语说:远行人必有故事可讲。但他的意思其实是想说:能工巧匠必有故事可讲。能工巧匠来自遥远的过去(因为他们的手艺世代相传),正如水手商人来自遥远的国度,他们都知道很多普通人所不知道的故事和秘密,因此都有故事可讲。

本雅明指出故事的实用价值,这一点往往被现代学者和作家所忽视,但他确实道出了故事赖以产生和流传的秘密,古人讲故事,当然有时候仅仅是为了逗笑娱乐,打发漫长的冬夜或饭后的光阴,但娱乐却非讲故事的唯一目的,更常见的是寓教于乐,而且,在没有文字的族群中,在缺书少文的乡下,讲故事正是人们传播、传承、汲取知识的重要途径。其实,很多故事的最初目的,也许就是为了实用和教育的目的,有些故事即使本身没有实用和教育的目的,也可能是伴随着实用知识的传授而涌现出来的,摆故事,讲瞎话,在乡下社会和工匠群体中,很多时候只是拉家常、叙掌故过程中的一些有趣的插曲。但随着识字率的提高和印刷书的传播,书本成了传布实用知识的主要途径和载体,因为书本显然比口头更可靠,口头故事的知识传播功能就逐渐被褫夺了,人们尤其是知识分子也就逐渐忘记了故事的实用功能和教育价值,口头故事就成了单纯的“民间文学”,而趣味性和文学性也就成为它的最重要的乃至唯一的价值,但是,突出文学性和趣味性,淡化实用性和教育性,最终导致的可能不仅是实用性和教育性本身的丧失,而且也事与愿违地导致了文学性和趣味性的丧失,因为故事一旦与浪迹天涯的水手、蛰居乡间的老农乃至多才多艺的工匠们的生活世界和日常劳作相脱离,也就变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因为讲故事的人正是从其熟悉的生活世界和日常劳作中汲取大量的素材、灵感和意象的,神农尝百草的故事肯定要民间郎中讲来才地道,鲁班师爷的故事肯定要木匠师傅讲来才精彩,赵州桥的故事肯定要石匠讲来才绘声绘色,牛郎会织女的故事被江南劳苦的织妇一边缫丝织帛一边娓娓道来,肯定比七夕情人节之夜听电视台女主持瞎掰更感人肺腑,正是大量取自日常生活和劳动的地方性风物知识、地理知识、传奇掌故、草木鸟兽等方面的、唯有民间专业人士才熟稔的近乎“秘传”的知识,才给故事增添了为文人写作所没有的奇趣异彩,才使故事具有了丰满细密、婉转多姿、饶有趣味的细节,这些意趣和细节很多可能仅仅是讲故事人基于其熟悉的事物而触景生情、一时兴起的发挥,从而给原本单调干枯的故事情节添枝加叶、增光生辉,而离开这些具体的生活场景和即兴发挥,那些世代流传的故事又会重新枝叶零落、繁花落尽,重新蜕变回单调干枯的故事主干,大量的民间故事通常都是以这种单调干枯、索然无味的情节骨干的形式而流传的,而民间文学的采风者和调查者所能得到的往往就只是诸如此类的干巴巴的骷髅一般的故事骨架,因为离开了具体的生活情境和实用因缘,一个讲故事的人即使愿意给你一个外来的调查者打开话匣子,他也不可能想在自己的贴心贴肉的情境中面对自己的乡里乡亲、狐朋狗友那样的谈笑风生、意气风发。民间文学调查者和研究者已经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汗牛充栋的故事集成读本,而这些故事集大半是令人读起来索然无味的,无法让人体会到故事的魅力,一个重要的原因正在于,这些故事集所提供的与其说是真正意义上的有血有肉的故事,不如说只是干巴巴的民间故事木乃伊。

于是,我们看到,当把讲故事变成“民间文学”,故事与生活过程脱节,首先丧失是故事的实用性,随之丧失的是故事的趣味性,而最后丧失的就是故事本身,当讲故事的手艺与生活和劳动的手艺脱节之后,讲故事这种手艺也最终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们民间文学研究者所面对的往往就是这样一些故事木乃伊,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故事,因此,注定了我们的研究是隔靴搔痒不靠谱,注定我们无法领略、理解和窥见民间故事魅力和生命力的真正奥妙,注定了民间文学只能作为一门纸上谈兵、闭门造车的伪科学。格林童话之所以脍炙人口、盛行不衰,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格林童话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本民间故事集,是在科学的民间故事田野作业方法尚未建立之前产生的,格林兄弟不是作为一个采集者,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听众,从自己熟悉的保姆、女仆、家人和乡亲的嘴巴里聆听了这些有趣的故事,然后把他们记下了,格林兄弟的故事是直接来自生活本身,就像采撷自林间的新枝,还闪耀着露珠的晶莹光辉。因为格林童话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随机采撷的,没有遵守现代民俗学的田野作业规则,因此有些学者质疑这些故事的本真性,怀疑它们经过了格林兄弟的润色加工,已经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间故事,因此不足为训,学术价值有限。格林兄弟所记载的故事肯定是经过了润色的,任何被记载下来的故事文本,在从讲故事人的口述转化为书面文本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是经过了润色的。并且,任何讲故事的人,在讲故事的时候,都在对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或者是他以前讲过的储存于记忆中的故事进行修改、润色,这种修改、润色的另一个说法,就是即兴发挥,这种润色或者是为了让故事听起来更合情合理,或者是为了让故事适应当下的语境和听众,或者仅仅就是因为故事家突发奇想,想给故事打上自己的印记而给老生常谈的故事添枝加叶、添油加醋,打上自家的印记。每一个伟大的故事家,其实都和诗人或作家一样有自我表现欲和青史留名欲,他们希望自己讲的故事和别人不一样,希望自己讲的故事能因为与众不同而被人家记住,希望自己的口才和见识得到同伴们或者姑娘们的青睐,即使自己的名字不会流传下去,至少自己的心思能够藉故事的灵气流传下去。所以,在现实生活中,所有故事都是以具体的千差万别、各具异彩的异文或变体而存在的,不存在一个供人原原本本克隆而一成不变的真本或原本,就其不变者而言之,每一次讲述当然都是一次对传统故事的复制和重复,就其变者而言之,每一次讲述都是一次创作,这种创作贯穿于一个故事的整个生命史中,格林家的保姆有权利进行即兴创作,格林兄弟在将故事记录下来时,当然也有权利创作,因为他们所感兴趣的是把故事变得更有趣,更像故事,而不是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一个似是而非的故事真本。

由于民间文学收集者和研究者,没有乡间老农、浪荡水手、木匠师傅等人那样的一技之长,没有他们那种对于某种手艺以及某一生活领域的丰富的知识、经验和掌故,因此当他在记录故事的时候,很可能因为他无法明白讲故事的老农、水手、木匠所讲述的内容是什么意思,或者他觉得这些细节和插话只是无关宏旨的没有文学性和故事性的节外生枝,而轻易地将大量为讲故事人和民间听众所珍视的知识、名物、掌故和细节给删落了,一个故事,在民间故事大师的口头原本是一棵枝繁叶茂、繁花盛开的村上春树,到了学者的文本中,可能就被变成了删繁就简、光秃秃的三秋树。

其实,不仅民间的故事大师,就是书写时代以编故事为业的作家,除了过人一等的文字表达能力和世俗人生的见识,也仍然需要丰富驳杂的实用知识,但这一点往往是中文系的文学课堂和文学史课程所不讲的,作家不必成为某一方面的专家,也不必成为活着的百科全书,但必须是博闻强记、见多识广的杂家,叙事文学作品尤其是长篇叙事文学做片的整体结构固然需要强大的意匠来经营,至于其细节,则全凭驳杂丰富的实用知识来填充,正是那些源自广博知识和丰富经验的细节雕琢,才给一部文字作品赋予一种货真价实的响当当的质感,而所谓作品的真实性,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就归结于这种响当当的质感,这种意义上的真实性不是取决于一件作品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某种外在的现成的现实生活,文学的真实性不是来自对外在事物的参照或呈现,而是在于作品本身的质地精良,这种质地精良的品质则全部来自作家高超的技艺。讲故事、写小说、乃至所有的艺术创作,其实都是一种手艺,是和任何手艺人本质上没有区别的手艺人。一部作品,正是因为其质地精良、精雕细琢的内在素质,才引人驻足观赏,令人心醉神迷,这样的作品,本身就散发光辉,这种仿佛天启一样的光辉照亮世界,呈现万物,而这种照亮世界的力量,才是本真意义上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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