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被机器碾过的原生态》

凤凰涅槃须来源烈火重生，社会须不断地在创造与毁灭中进步，而史诗般的作品也须在思想文化的碰撞中产生。

贾平凹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秦腔》，就是一部史诗般的小说，书写了被现代化、城市化趋势冲击下的当代中国农村。贾平凹用他那“密实的流年式的书写方式”，细腻地描画出当代中国农村里的价值观念、社会发展、人文环境和历史转型给农村带来的震荡和变化，用沉重厚实的笔触谱写了一首严酷、悲凉的农村挽歌。

在小说的后记中，作者写一个叫棣花街的陕西村镇，那是作者的故乡。由于自己的家乡，作者深刻地体会到转型期农村巨变过程中存在的严重问题。面对着农民与土地联系的割断，面对着村民和农村存在的陌生感，面对着正在消逝的农耕乡村，作者对故乡的感情如决堤的洪水般强烈。于是作者打算“以这本书为故乡树起一块碑子”，对逐渐失去记忆的乡村起一种“忘却性”的怀念，对故乡倾注一腔深情。

小说情节其实并不复杂，它发生的舞台是陕西的一个叫清风街的乡村，这是作者故乡棣花街的原型。清风街有白家和夏家两户大家，而小说的故事正是对夏氏家族变迁的历史。而夏氏家族便成了清风街乃至中国农村的象征，是新时期农村剧变的一个缩影。小说以“疯子”张引生作为第一人称视角来叙述，深刻而详细地描绘出以清风街为象征的农村演变和村民们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作者曾说过“棣花街是月，清风街是水中月，棣花街是花，清风街是镜里花”，因此该小说的叙述意义有极大的现实意义，同时也增强了小说真实性。从整部作品来看，小说的剧情是荒诞无稽中透露着无限的沉重悲凉，作品以细腻平实的语言还原了一个时代的农村史，捕捉到了转型期农村的变化，突出那种原生态被城市化冲击后的扭曲状态，更写出了中国农村发生的千年未有的巨大变化。而《秦腔》的价值正在于其中。

一

贾平凹以精到的描写重塑了一个鲜活真实的世界。小说主要描写的是农民的“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而正是通过对细枝末节、鸡毛蒜皮的日常事入手，使小说浑然天成，真实无比。看似日常、琐碎的白描也透露出一种坚韧和淡定。正因为贾平凹对农村生活的细腻详细描写，描绘出一幅巨大的农村人物原生态风情画，给读者完完全全地展示出农村的真实面，反映了当下中国农村的面貌和变迁。

小说中通过对陕西农村地理环境的描写突出了陕***特的农村风貌，同时也隐含着农民对土地的深厚感情。如“七里沟也真的是沟口窄狭，到沟底也窄狭，沿着两边沟崖是两条踏出来的毛路，而当年淤地所筑的还未完工的一堵石堤前是一截暗红色的土坎，土坎下一片湿地，长着芦苇。整个沟像一条船，一枚织布的梭，一个女人***的模样”这段描写，就充分地展示出陕西农村风貌的特点，而那像“女人***”的七里沟正是隐含了农民对土地的一种特殊的深沉感情。

而“在国道上的几间房子已经没有再盖一明两暗的硬梁房，全是水泥预制板搭就的二层楼，冬冷夏热，水泥地面上满是是黄泥片，摆设仍是一个木板和三四只土瓮”的描写却展示出新时期农村转变中的住房特色，同时又体现出农村的落后，以及城市化趋势发展的不平衡。

通过人物之间的对话也深刻地透露出农村的社会文化。例如农民对小康的阐述“张八哥说：‘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坐在理发店门口的白恩杰媳妇说：‘张八哥，你嘴里咋就吐不出个象牙？’张八哥说：‘噢，这白家嫂子就是小康，白天有牌打，黑来有毬耍’”。这段情节就写出了农村社会文化中缺少一种改革、进取的活力，整个农村的文化环境都是充斥着社会底层的粗俗气。虽然到处都表现出文明缺失的粗俗、下流，到处都能体现出生活水平、物质精神都异常落后，但在消极无助之中却隐含着一种农民的简单乐观主义状态以及对土地生活的坚守。

作者更通过夏家父子之间的家庭纠纷，表现出农村在市场经济、商业文明的冲击下而引起的道德沦丧。农民本是淳朴的，但由于经济利益进入农村后，连父子之间都充斥着利益关系。如夏天义五个儿子对夏天义的忤逆，为了经济利益，连孝顺父亲都根据利益而仅仅计较。二婶由于失明而不小心打破了第五个儿子瞎瞎的三个碗，而瞎瞎就不愿意，并大喊大叫地表示“说好五个儿子一起赡养爹娘的，凭啥就打烂我家的碗，这些损失凭啥就我一家出”。小说里面充斥着无数此样的例子，深刻反映了农民素质的下降。

除此之外，小说里面还有许多对农村风俗的描写。如有着农村特色的几十幅对联、葬礼的传统习俗、婚礼的风俗、春节过年风情等等。贾平凹通过无明显故事线索而大量铺排日常片段式的新鲜写法，让小说中的故事、人物都真实化，从而以宏大的画卷形式向我们展示出当代中国农村的文化社会风情。

二

随着时代的发展，现代化、城市化发展的进程也让农村发生了千年以来的剧变。古老的农耕方式已不再适应新时期社会的发展了，于是商业化经济逐渐取代了传统的小农经济，而这让原来乡村生活的文化形态分崩离析。乡土文化与城市文明的争执，城市商业与农村农业之间的矛盾是整部小说表现出来的主题，也隐含着作者对现实社会此种状况的担忧。而这种矛盾在小说中主要是通过几个代表人物表现出来的。

夏天义是清风街退休的老主任，他是一个典型的传统农民代表。他担任村主任时，带领村民修路开荒，为清风街摘下了贫困帽子，立下了汗马功劳，而退休之后，他也一直维护着农耕经济。从这看来，他是传统农耕文化的守护者，也是作者塑造的土地意识的代表性人物。从另一方面，他一切为集体着想，大公无私，从而树立了一个高尚的农民人格。

夏天义乐观向上、精进奋勇，是清风街人心中的崇敬者，而其权威性来自于他对土地的珍视。但当商业经济的发展，对农耕经济造成极大的冲击，而夏天义出于对农耕经济的维护，便义无反顾地成为反商业经济的代表人物。面对侄子夏君亭的商业改革，他反对君亭建立市场集散地，认为这“浪费了十几亩好土地”；他反对用七里沟换取几个无法耕种的鱼塘，为了维护农耕经济而不惜与侄子反目成仇，最后独自带着残废的引生和哑巴到七里沟淤地，为清风街人们开拓荒地。

以此看来，夏天义对土地的执著是根深蒂固的，带有强烈的传统老一代农民的农耕文化思想观念。强烈传统的思想观念使他执著地守护这一块自己热爱的土地，坚决反对以牺牲土地为代价而转变为农业商业化。但是以他个人的能力毕竟无法阻挡历史发展的潮流，面对着农村人口的流失，他无奈地叹道：“天底下最不亏人的就是土地啊，土地却留不住他们！”面对着清风街人在外面打工的艰辛，他不甘心地说：“后辈人都不爱了土地，都离开了清风街，而他们又不是国家干部，农不农，工不工，乡不乡，城不城，一生就没根没底地像池塘里的浮萍吗？”夏天义始终未能以现代思想观念来认识和处理好热爱土地与农村人口转变的关系，因此这就最终注定了他的悲剧命运色彩。

与之相反，夏天义的侄子夏君亭代表着历史发展的潮流，具有先进思想的改革者。君亭是接受了现代教育的新一代村干部，他接替了夏天义的位置后，就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力排众议甚至不折手段地建成了市场集散地，为了清风街带来很多的发展机会，老百姓挣钱了，村里收的租金和管理费也多起来，市场成了清风街的经济增长点与形象工程。当农贸市场的蔬菜和土特产积压，君亭主动去跑关系、找出路，顺利打开了销售渠道，“君亭走高巴”成为美谈。同时此举也进一步引起了商业经济对清风街农耕经济的侵蚀。他认为传统的农耕经济已经不再适应时代，“人要只靠土地，你能收入多少粮？粮又能卖多少钱？现在不是十年 二十年前的社会了，光有粮食有好日子过，粮食价钱往下跌，化肥、农药、种子等所有农产资料都涨价，你就是多了那么多地，能给农民实惠多少？”准确地说，君亭的方向是正确的，而他本身也是相当有魄力，但是还有很多诸如夏天义之类的传统农耕文化的守护者成为改变的阻碍，同时由于国家政策也不完善，资金缺乏等问题使得清风街的状况是进退维谷，最后使贫富差距拉大，导致了村民包围乡***的年终风波；进城打工的女孩变成了卖***；新建的酒楼也出现了***……这是城市消费文化对乡土文化的侵蚀和破坏。面对这种里外不是人的困境，我们的农村怎么办？农民怎么办？而出外打工的清风街人又如何重新扎根？

《秦腔》所表现的是一种种无奈和彷徨。热爱土地而又无法守住土地、一步步从土地出走的农民成了迷失的一群人；想通过改革发展，却因为政策、资金、传统阻力而无法进行，使得有志于改革的村民被捆绑在农村，无法挣扎，只能发出绝望的呐喊。小说到处都无声诉说着作者对当今中国农村社会的深切关怀。而作者在后记说：“当国家实行起改革，社会发生转型，首先从农村开始，它的伟大功绩解决了农民吃饭问题，虽然我们都知道像中国这样的变化没有前车可鉴，一切都充满生气，一切又都混乱着，人搅着事，事搅着人，只能扑扑腾腾往前拥着走，可农村在解决了农民吃饭问题后，国家的注意力转移到城市，农村又怎么办呢？农民不仅仅只是吃饱肚子，水里的葫芦压下去了一次就会永远沉在水底吗？”的确，农村又该怎么办呢？忧患与焦灼、迷惘和悲凉……

三

《秦腔》的文字是平实的，但平实的语句中却包含着许多闪亮的金子，那是小说里面的象征手法和意象运用，这让书中的精华全部通过隐喻的手法而暗示出来，充满着蕴含之美。

其中最重要的意象无非就是秦腔。整部书的主要情节与秦腔无关，但是却处处出现秦腔的曲谱和歌词，情节里也经常出现唱秦腔的场面。在贾平凹的同名散文《秦腔》中曾讲过“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啊!”，“ 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民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可见秦腔在小说中是一种地域性的象征，也是秦人农民的象征。

在现代化、城市浪潮的冲击下，当代农村经济、文化正不可避免地被商业文明所解体。因此，贾平凹借用秦人农民的秦腔，让其成为小说里面的传统农村社会的象征。小说中的秦腔已经逐渐走向没落，虽然老一辈村民还都会唱，但***对之已经不重视，导致剧团一分为五。而从小在秦腔的熏陶下长大，作为新一代的文化知识分子的夏风也对秦腔起蔑视态度，并且毫不在乎地说：“秦腔过时了，只能给农民演。”在这样的环境下，秦腔的没落、消失已经成为了必然，同时也象征着传统农村社会文化走到了尽头。

白雪、夏风两人也是重要的意象。小说中的白雪秦腔唱得很棒，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很好，是一种理想生活的象征，也是象征着农村文化的秦腔的象征。因此从小说开头到结尾，白雪的出现都是带着一种唯美的色彩，充满宁静与纯洁。而夏风却是新一代商业文化的代言人，因此他们的结合象征着农耕经济与商业经济的接触。而最后两人生下一个畸形的婴儿，加上白雪最后被抛弃，都暗示着农耕经济与商业经济的不可调和的冲突和两种文明相接触产生的一种畸形社会，并预示着农村文化最终必然被淘汰的未来，而纯洁的白雪只不过是象征着作者的美好愿望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其他意象和象征，如代表着农耕经济的夏天义，代表着农村文化的夏天智，他们的死也暗示着农村经济和文化的消失与没落。而夏天义最终与泥土结合，夏天智以马勺陪葬也是代表着作者的美好愿望；来运和赛虎象征着官民之间的沟通与联系，当年终风波爆发，赛虎被杀死正是暗示着官民关系的破裂等等。

四

《秦腔》另外吸引人的就是小说里存在许多荒诞奇怪的神秘主义色彩，看来贾平凹受了拉美魔幻主义色彩的影响，并对此类写作手法进行一番探索。虽然有些方面存在着某些瑕疵，但作者对神秘主义的自由运用也使作品存在一种特别的魅力。

荒诞奇怪的情节有很多，如引生具有“特异功能”，能够控制动物的行动，看到别人头上的光焰而预知寿命的长短；小说生活中出现许多怪异现象，如认干爹可以去苦痛，死人鬼魂会报梦、吵架；小说里有许多“迷信”奇怪的风俗，如用带有蛇***的手帕去引诱女人……

引生的特异功能使得他对清风街所有事情都一清二楚，无论是贩卖银元、通奸、卖淫在他眼里都无所遁形，使得作者本人能够以一种冷眼看世界的视角去写尽人情冷暖、反讽各种黑暗的现象，为作者提供一个对生命的思考的定位。更重要的是具有特异功能的引生能使第一人称视角具有全知全能的功能，打破了小说叙述视点的束缚，让叙述得到很大程度的解放。

许许多多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为整部小说奠定了神秘主义的基调，引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增添阅读趣味，激发了大众的丰富想象力。而农村向来具有迷信的色彩，贾平凹对此方面的描写能够更贴近生活，增加故事的真实性。而农村写实的题材难免使得整部书的氛围较为沉重压抑，而魔幻主义色彩能适当地缓解沉重的笔触，同时与象征意象相结合，更能凸现出作品的主题与韵味，让作品变得更加自然。

贾平凹的《秦腔》存在着很多值得挖掘的文化内涵和社会问题，因此能够获得茅盾文学奖是其必然的结果。《秦腔》是给正在消逝的农耕乡村的一曲挽歌，作者写出的只是具体、真实的生活细节，但未曾说出的却是无法排解的伤感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