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安吉拉•卡特是因为迈克尔•伍德的《沉默之子——论当代小说》。在那本谈论纳博科夫、卡尔维诺、贝克特的书中,站在一系列世界级男作家的冰冷大名之后的,是华美热烈的卡特。说到安吉拉,他说她是“女作家中的萨尔曼•拉什迪,英国的卡尔维诺”。我于是搜索她的书籍,整个中文图书市场遍寻无处。07年冬天,我在南大出版社看到了台湾版的卡特《新夏娃的激情》,只匆忙读了几页,便断定她是一位被中国读者错过太久的世界级作家。这个夏天,我终于见到它的大陆版,一本漂亮小书。通宵达旦捧读,宛如观看一场接一场绚烂到过分的焰火。
安吉拉是个让人惊讶的女作家。她给我带来的阅读感受,只有库斯图里卡的电影、梵高的色彩、安东尼•伯吉斯的故事、亨利•米勒的呓语和毕加索的春宫画可与媲美。安吉拉•卡特,这个来自英国的美丽女疯子。
如果说拉什迪的亵渎激起宗教界的愤怒,那么,卡特的亵渎激起的则是男人的愤怒。她的武器是性别。《新夏娃的激情》里,她要导演的是一场令人目不暇接的变性大戏。
“在伦敦的最后一夜,我随便带了个女孩去看电影,然后,透过她为媒介,我以精子对你小小致敬一番,特丽思岱莎。”玩弄小姑娘的色情教授沾沾自喜的自白,文藻华丽奢靡,情节令人作呕,让我以为要看到的会是一部女版“洛丽塔”。接下来,这位英国绅士去了没文化的美国,更印证了我的猜测。果然,恶教授搞大了少女肚子,使其非法堕胎流血不止,遂驱车逃亡,上演一部疯狂的公路片。夏日炎炎,驶入沙漠……女作家的身份暴露了,我们的主人公被女子暴打,掳入女儿国。女版“洛丽塔”就此结束,博尔赫斯的时间废墟、镜子游戏上演。女儿国是镜中之国,凡俗现实的负片,其事物是镜像的翻转,以一根折断的巨柱为图腾,由一位母仪天下宽广富饶的“母亲”掌管。“母亲”为我们的教授开刀剖肚,播种施肥,把他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小女人。
艾弗林(Evelyn)被***,成为夏娃(Eve)。夏娃智勇双全,在手术大功告成前逃脱,成为一个实质上是雌雄同体的怪物。她是新夏娃(New Eve),拯救世界的希望。在沙漠中,她再次为一疯诗人所掳,饱尝做女人的屈辱。这是一个厌女的男性统治者,妻妾成群。从女权世界进入男权世界,才出狼窝又入虎穴,日子越发不好过。疯诗人身残志坚,此生最大志愿就是消灭特丽思岱莎,前著名女电影明星。因她是绝美女神,欲望之源,掏空他单薄身体,耗尽他最后一滴精。多年前她退隐江湖,深居沙漠,为自己造一座玻璃陵宫。疯人携成群妻妾找到玻璃之国,竟发现女神隐居沙漠的惊人缘由——她有一根插入***的***!原来,她一直是个比女人更像女人的男人。这就是她“悲伤的秘密核心”,“她的谜和羞耻的源头”。她是自己的丈夫和妻子,一只首尾相接的圆,一条自食的蛇,一场恶性循环。原始的酒神祭祀和狂欢节加冕的狂欢场面中,夏娃与特丽思岱莎被迫结了婚。他们互为丈夫与妻子,同为女人与男人。一股来自《百年孤独》的飓风吹走了罪恶的玻璃之国,疯子横死,妻妾升空。他们出逃,但故事并未结束。乱世之中,他们疯狂***,体会到置换性别的极乐,他们相爱了。不幸的是很快又被一群童子军所俘,“丈夫”被枪杀,夏娃被“拯救”。她的心碎了。她再次逃亡,这一次,冤家路窄,遇到了那个堕胎被弃的少女。她竟是“母亲”的女儿,一切情节都是她们的设计。只是如今女儿国倾覆,她已不是对手。在海边,夏娃遇到疯癫的“母亲”,以她的棺木为舟,离开那片着了魔的美洲大陆。时间倒流,她回到最初。性的战争结束了,性的终点便是爱的起点。
《新夏娃》不过两百页薄薄一本,狂欢场景令人晕眩,字字珠玑秀色可餐,想象力在爆炸,污秽与华美媾和,流光溢彩,五光十色,狂欢节的丰收大腹神与爱伦坡的哥特死亡女神跳起饕餮之舞,喧闹亵渎的场面撩拨视神经与脑神经,簌簌颤抖。来自台湾的女译者严韵表现出色,以一个女诗人的才赋大秀文采,珠光宝气的修辞,精准尖锐的用字,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越了原著。华美的羽毛之下,是一个光怪陆离错乱颠倒邪恶肮脏的美国,正如波德莱尔与亨利•米勒笔下的巴黎,令人畏惧又惊奇。
卡特的作品屡屡触电,深受电媒喜爱,她创造的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美国,只有库斯图里卡才拍得出。妖冶色情的性乱场景,交给阿莫多瓦最是适合。只可惜,他们都是男性,恐怕很难宽容大度到如此地步。卡特拥有女作家的修辞与立场,男作家的头脑与胆魄,其表现令人瞠目结舌。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芙?我不怕。《奥兰多》恐怕是最早的变性游戏、雌雄同体罗曼司,但写得优雅节制。多丽丝•莱辛的《裂缝》也大有母仪天下之意,但空幻敦厚,淡定从容,仿佛怪诞的新史诗。《新夏娃》却当仁不让地惹人惧怖了,以一副复仇女神的狂野架势示人,尤其挑战男读者的神经,难怪引来女作家盛赞,男作家怒憎。
不过,若硬要将一个“女性主义”的定语扣在这位美女身上,只能削弱她的力量,折损她的价值。《新夏娃》中,女儿国与男人国皆不可理喻,不堪入目,最终轰然倾圮,一败涂地,可见在卡特心中都不是什么牢靠东西。结尾处,可怜的主人公被男人女人轮流折磨到奄奄一息,负载着重若巨轮的爱情,漂浮在无垠的原欲之海,随波逐流。坏男人变成了好女人,爱上了假想中的泄欲对象,“性的报复是爱”恐怕才是卡特意之所在。此外,这个故事以一名诗人学者为叙述人,处处透露着掉书袋的学究气,可当做一部古希腊神话来读。特丽思岱莎像极了柏拉图的长着白色大翅膀的“爱若斯精灵”,双性人的结合又分明是柏拉图“被劈成两半的爱侣”的翻版形象。只不过,与柏拉图的纯洁理想相比,它是邪恶的、色情的神话。它又像是一场宏大的战争史诗,不过隐喻的是一部性别战争史。它是一部狂轰滥炸的灾难片,背景是疯人横行的美国。最重要的是,它的行文是那样优美,将色情卑污的东西生生写成一首美艳长诗。
生于1940,死于1992,卡特一生短暂。她的天才是癫狂而浪费的。作为一个说故事的人,她是那么慷慨,也许就是在这种迸射般的写作之中,她的生命加速燃烧了。她倾泻她的才华,这是一种带有伤害性的写作。只52岁,世人还未来得及摆定她的地位,她就与世长辞。直到今年,她才姗姗走来中国,用奢靡绚烂的美和狂想编织一张波斯魔毯,包裹着为她惊艳而战栗的读书人。
伍尔芙曾有言,雌雄同体的头脑才是最杰出的头脑。我以为,要写出伟大作品,雌雄同体的头脑也许并非必需品,但过硬的手法与这样一颗天才头脑结合,便会生出奇异的杰作。为此,卡特不愧为有野心的女性写作者们的最佳楷模。
2009/6/24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6:11:1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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