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家》用人的需求来反讽一九四九至文革的荒谬性,我给予很高的评价,如能拍成电影更妙。这版的比新版的设计要高雅许多,可收藏。这故事讲得是一个馋人在文革中遇上的许许多多事,极为有趣。下面我说一个跟我有关的琐事吧。
周末下班,留在办公室整理一些东西,实习生跑来找我,谈了些理想,希望我能分享一些心得。我要他好好念书,提醒他有些书本以外的东西也要修练,比如做人,比如自身的表达能力,脾气,价值观,气性等等都对以后的事业关系重大。其实我讲得很心虚,因为我自己都做不到,做人时常欠火候,又不懂察言观色,往往弄得我自己很狼狈。两人愈谈愈愉快,欲罢不能,于是我提议请他吃饭,换个战场。我心里打算去北新桥附近的一家卤煮店吃点面食。没想到他冒出一句因为是南方人吃不惯面,想吃饭。这的确让我有点意外。虽然我也生长在南方,但从没有觉得自己吃不惯面食,也不全然觉得面食是北方食物。后来回想自己生长的地方,找出了一些脉络。
1949年老总统带着大量军民迁徙到台湾,这些军民同胞们来自大江南北,五湖四海,从蒙古到川云贵,从两湖到两广,从舟山到海南,文化本身是混杂与融合的,北方与南方各地的逃难人士最后来到这个小岛,夹杂生存在一群更大的闽南社会当中。他们各自的地域文化,彼此相互碰撞,互相影响。特别是在眷村,也就是大陆所谓军队大院,这种情形更加明显。一到节日,在眷村里,北方粽子南方馅,南方汤圆北方元宵纷纷出笼,全都混到了一起,全都是中国味,不分南北,好象一堆中国人中国各省代表来到这个蕞尔小岛札堆野营大开派对一样,好不热闹。其实他们跟随***政权来到台湾,有各种原因,细看包括各种故事,远看却是一幅民族大迁徙。六十年前的台湾和香港,对整个中国来说根本就是个边陲小镇,社会发展文化积累远不如上海、北京,当地的居民,目光只停留在自己生活的地区,广东把广东以外的人都叫北方人,都是上海人,台湾也只认一个上海,彷佛不知有合肥、青城,中国对他们来说只是上海。当地人目光如此短浅,但其实这两个边陲,彼时却承载者中国巨大的政治压力,成为部份中国人的避风港,安身立命的家园。如今,这两个地方的人,特别是香港人,虽然已经成为中国受全球化影响最深的城市,但人们仍然保有岭南社会的特色,对生活地区以外的中国,缺乏概念。
我就受到这种影响颇深。我的父亲是香港人,我的母亲是台湾人,我的上上一代却有着北方游牧民族的血统,我的父亲身为一个香港长大的“港仔”,却酷爱烤全羊这种少数民族风情的食物,我相信这是他血液里流淌着草原文明的遗传证明。他的饮食习惯很早就西化,大约在五十年代,大部份民众还在喝粥吃咸菜的时候,茶餐厅还没有从冰室演化过来卖蛋塔、三文治的时候,我们家已推动“洋务运动”了,我们家老爷子在国民党丧失政权,老总统扬言要带他回大陆那样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年代,却经常悠裁地引着我们全家去吃牛趴打牙祭;尽管不能算富裕,我们家平日的早餐一定是牛奶、咖啡、果汁、果酱、牛油、烤土司、热狗、煎蛋等等,我对早饭吃中式餐,一直到现在都不能适应。我的母亲在她成长的关键年月受过短暂的日本教育,以至于她后来很早就将日本料理引入到我们家来,除此,她还热爱各式咖哩料理,这点和日本人的口味不约而同,不谋而合。日本人热爱咖哩料理,甚至在横滨市还建了一个咖哩博物馆,其热情应该使印度人也很感动吧。
我可以说成长在南北混杂、中西合壁的社会,整个人散发者洋气与土气混合的气质。我受到广东文化的影响,也受到闽南文化的影响,同时又受到日本文化的影响和美国文化的影响,同时在部队大院我又受到来自大江南北叔叔伯伯婶婶的影响,后来我到西方接受教育又受到英国佬的影响,我在文化上简直太没风骨了,太易受影响了。我的文化認同很混亂,从饮食口味上就能看出。我不像许多中国人一样,东北人觉得东北菜、东北大米老香了,不肯屈就日本料理,觉得人家茹毛饮血,吃什幺生鱼片。老广们往往不愿吃清真料理,觉得有一股怪味,觉得那种烹调方式很原始粗放,咋能和顺德菜相比。
像我公司这位实习生,他来自湖南湘潭,对长江地区产的米饭情有独钟,对黄河地区流行的面食难以下咽。我相信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在饮食上,人们对从小豢养他们长大的食物充满着浇不熄的爱,从一而终,那简直是爱得太感人了。当雄志四方,走南闯北闯事业,受到委屈受到挫折的时候,有个家乡人聊一聊,有个家乡菜、家乡汤啖上一啖,心灵立马就受到了抚慰,精神立即为之一振。而我不是,我身为南人,对北方饮食趋之若鹜,虽是中国人,却又热爱欧美食物,祖辈们打过日本人,现在却难掩对日本料理的热爱。追寻中国文化的脉络,却又对法国新浪潮料理很响往。人们热爱家乡菜,而我根本不知文化的家乡在哪里。我总是能欣赏各地的饮食,走到哪吃到哪,从来没有不适应和不认同的问题。我总是比东北人更热爱炖粉条;比新疆人更热爱拉条子、丁丁炒面、烤包子;比北京人更热爱涮羊肉、羊肉串;比广东人更热爱顺德菜、双皮奶;甚至我对日本料理的兴趣比日本人还大;对意大利菜情有独钟;对法国菜念念不忘。我对影响我最巨的广东点心和台湾小吃,却也没到非吃不可经常想念的地步。
天色将夜,华灯初上,北京的夏夜热风徐徐,光着膀子和大肚爷儿摇着团扇晃晃悠悠,灰白头发的老太太步履蹒跚。在那个来自湖南湘潭的实习生的要求下,我进了一间小馆子。最后他点了一份烧茄子盖饭,而我,点了一份清真拉面和半个烤馕,稀奇古怪的搭配变成我们骨子底的文化写照。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6:03:31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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