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反复?
赵松
一个好的读者,势必要同难对付的作家
较量一番。不过较量之后会有所收获的。
——纳博科夫
阿兰·罗伯-格利耶的作品,永远具有那种更新人的阅读习惯的力量。从最初不能被出版商接纳的《弑君者》、引发争议的《窥视者》,一直到眼下的这部在法国与中国几乎同时出版的《反复》,始终都是这样。
他已经八十岁了,然而他前进的脚步仍未停滞,生命的活力与强烈的创造欲望使他在面对过去沉寂的以及现在正在形成的废墟、面对未来的虚无境地的时候保持了足够的敏感,并不断努力去激活了那些时间、空间与人的内心世界交融中产生的不引人注意的碎片、零屑,毫不妥协地去通过文字努力构筑新的世界。
事实上,他手中的原材料从来没有什么惊人之处,让人惊讶的是他使用这些材料的方法,以及用它们创造的给人留下诸多想像余地和再创造的可能的那个虚构世界。他总会在别人以为他即将终止前行的地方和时刻重新上路,迈出了毫不迟疑的脚步。面对他的努力创新,你只要还对这个世界以及手中的文字怀有深深的情感,就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毫无疑问,这一次的“反复”,是对《重现的镜子》、《昂热丽克或迷醉》、《科兰特最后的日子》这一系列“传奇故事”的一次有力的延伸,虚构的空间在那些回忆的表象下和似曾相识的基本原素的重新结构组合中获得了更新与拓展。从面对未来的角度来说,这仍然可称为他的第一次,当然从那些文字的绚丽光芒中,从叙述者沉静的心境中,你也可以认为这很可能是他最后的一次“反复”,或许正因如此,你才会从字里行间读出一些足以令你心神为之颤动的意味,还有,对整个世界的怀念。
无论是柏林的废墟还是叙述者的多重身份、梦境、回忆与没有答案的任务,都不会影响叙述的清晰度和阅读的***。在回忆中虚构,在虚构中回忆,在回忆中回忆虚构,在虚构中虚构回忆,过去是废墟,未来是梦境,而现实并非凝固的时间与空间的存在,相反,却是诸多线索原素交织汇聚的中心点,也是未来与过去得以存在的基点,而这些又都是有限的,那么,无限的是什么呢?唯有再一次对空间拓展之后那等你去发现和创造的处在未知与虚无之中的新世界。“反复与回忆是同一种运动,却在相反的方向展开……而反复从本来意义上说,则是一种转向前的回忆。”引自克尔凯果尔的那段话已经很好地注解了标题的意味。相形之下,先前的那些“传奇故事”的文字就会显现出更多一些的类似于建筑的稳定性,而这次“反复”的文字则在一种寂静而空旷的废墟与现实之间的领域回荡着令人无法言说的声音与应和。
多年以前,纳博科夫在谈及格利耶的作品时所作的评价至今也并不过时,“……他的小说很有创意和诗意,其层次的变换,印象的相互渗透等等当然属于心理学――最佳状态的心理学。……罗伯-格利耶的多重结构……美妙的迷宫里的空气多令人舒畅啊!……透澈的思想、纯净的笔触、诗意的描写和镜中的海市蜃楼。”的确如此,而那些煽情而花哨的悲喜交织的戏剧性、貌似宗教般庄重的对意义的过度执著,或者是对空虚乏味的心灵的某种俗套的慰藉,这样的伎俩及其相应的负担永远不会属于格利耶所关注的范畴。
如果说,阿兰·罗伯-格利耶的这次“反复”具有恒星成为超新星那样释放能量的某些特征与景观的话,那么,在当下这商业体系无孔不入、互联网络不断扩张以及“人”的概念越发模糊的时代,仍然以浓厚的兴趣独自仰望星空的人,有足够的理由对格利耶先生致以充满敬意的注视,哪怕只是片刻,哪怕“仅仅一分钟后,整个场景就消失了,溶解的迷雾,如幻觉一般,完全没有真实性。或许,这里头只留下一团漂浮不定的梦幻的残渣。”
那么,这次“反复”是最后一次么?不,我宁愿认为是他的第一次,面对明天的,全新的第一次“反复”。
2002年春天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6:03:05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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