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文学辨思录《信乎世间有君子》

以前号称“中文系二明”中的许道明老师已经故去，可惜我未及见到，想来跟骆老师定能相映成趣；但我心里另存着一对“二明”，一直觉得骆玉明师加上杨明老师，魏晋风骨才全整了。杨老师今年退休，我明年毕业，见面的机会更少了，选过老师两门课，近来读了这本书，如晤斯人，写篇文章以兹纪念。

杨老师是公认最像王先生的弟子，我有幸两次拜访王先生，听闻先生谈话，见识其风度，师徒二人确实有非常相类的气息。前两天系里开刘季高先生的纪念会，王先生也来了，后来夏同学跟我说，散会时正好下雨，杨明老师亲自撑着伞，把王先生一路送上车，立在路旁目送车子远去，已近古稀的杨老师恭敬得像个学生。读杨明老师的文章便知道，他永远是王先生的学生。

读老师的文章，还会感受到他的谦逊，不是那种故意摆出吾不与汝计较的“大师”姿态，而是出乎儒者真性情的不伐善。先生亦不掠美，每从他人处受益，一定要在引文中致谢，《〈乐府诗集〉“相和歌辞”题解释读》征引了一篇博士论文的未刊稿，老师用两条注释详细说明；对比近日北大某教授的行径，愈发叫人感佩。认真二字我不轻易许人，但杨明老师肯定当得起。陈尚君老师曾讲起，杨明老师曾经把陈寅恪先生的论文拆掉然后自己重写一遍，以明材资运用及文文构思。这样的认真，实在教人感动。

本科一年级，杨明老师给我们开《文心雕龙》精读课，用的讲义是王运熙先生的《文心雕龙译注》，当时买不到这本书，全班一起订了影印本。一学期下来，老师细讲了《原道》、《辨骚》、《神思》、《体性》、《风骨》、《情采》、《丽辞》、《比兴》、《夸饰》、《物色》十篇，直到现在不少篇目的内容还。老师讲课极其认真，先将全书的结构交待清楚，再带着我们从具体篇目开始研读，遂字遂句解释分析；在读的过程中将疏通篇章脉胳，又与他篇相参，返而统照全书，以明确各篇的位置和作用。老师经常会提出一个问题，然后带着我们去寻找答案，但对找到的解答并不轻易信服，而是耐心地进一步地求证，直至最终将其定立在坚实的论证基础上，看老师行文，也可以看出这个特点。关键字、词的解析自不待言，从这本书里《说“体二”》、《〈文心雕龙•神思〉中的“意象”、“象”辨析》等篇就能知道，老师对一字一句都不轻意放过。讲到《丽辞》篇末句“玉润双流，如彼珩珮”时，杨老师会在黑板上把珩的图样画下来。我的课本上现在还留着当时课上画的图，上面的珩、璜、冲牙一目了然。

读杨明老师的书总觉得像听他讲课，一样的清晰、周到。他常将问题和答案在开篇列出，在具体的行文中一步步论证，直到得到信解。但又不同于一般的罗列材料，老师总是会对各别字句稍加解释，把每一句话的意思都分析透彻，还会在段落中做出小结，结尾总结全文，让人读来全不费功夫。老师之所以这样，大概与他做过十年中学语文老师不无关系，王运熙先生也做过很长时间的乡村老师，所以二位先生的著作都有深入浅出的特点，是有心领你入门的老师。

研一的时候再选修杨老师的《古代文学批评史要籍选读》，后来才知道这是老师退休前在复旦开的最后一门课了。老师上课的风格依照，带着我们把古代文论从毛诗序一路读下来。印象最深的是读《典论•论文》的时候，为了讲明“享之千金”的“享”字，老师抄了一大黑板资料，还一边往上添，一边回头对我们说：“这样还不够，我们再来一条。”到最后，老师掸掸衣袖上的粉笔灰，看着写满字的黑板，自己也笑了，他对我们说，“这句话在文章里其实不是很重要，那是还是不值得花这么长时间讨论了呢？我想还是值得的，我们读古人的文章，就是要把每一个字都弄清楚。”老师确实是这样做的，我现在读他的每一篇文章，似乎都能看到他的这种笑容。这笑容让我安心，因为我知道，这答案是让老师安心的。

杨老师要求严格是系里出了名的，《文批要籍选读》的期末考试全部是默写填空和段句，当时拿到卷子，我跟同学都傻了眼，面面相觑：果然是杨老师的风格。《文心雕龙》的考试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学期不少同学对成绩抱怨不已。老师应该考了不少默写，还有名词解释、段落解析，我记得其中的一题，是《风骨》篇里的“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我当时答得非常顺手，因为老师在课上把“风骨”诠释得再透彻精采不过了。我现在都还记得，风骨是对所有文章的美学要求，在思想感情表达到做到鲜明、生动、有感染力；在文辞运用上做到端直、精练、有说服力。老师也一直把它当做自己作文的最高要求吧，朱自清说，“使人信也是动人。”老师实在已经做得很好。

杨明老师信从王运熙先生所说，《文心雕龙》的基调可用《辨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来概括。当年杨老师讲这一句的时候，反复吟诵这两句，感慕之情溢于言表，让人想到南容三复白圭。杨明老师儒雅而不迂鲁，爽爽自有清气，看他行事，听他言语，实会让人生向上之心。大概是不得中行而与之的缘故，我向来喜邪不喜正，惟有对先生是连敬仰都觉得唐突的。我曾说，人说身正，杨老师连影子都是正的。其人风清骨峻，其文志隐味深，信乎世间有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