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不是把生活中的痛苦化解为思想中的痛苦,而是把思想中的痛苦转化为生活中的痛苦,甚至不能自拔,为之生也为之死,预支了全部的生命能量。尽管认识到人生就是痛苦,但是却没有认识到痛苦就是人生,因此才想方设法一定要去解脱,一旦无法解脱,则不惜一死。当王国维一旦梦醒,“解脱之事、终无可能”的个体痛苦一旦产生了对于“纯粹知识”的“慰藉”的免疫力,王国维就非死不可。高楼没有爬上去,天涯也没有望尽,最终只有以投水自尽的方式,来摆脱自己的美学困惑。除了将自己的生命化作一个思想的问号横亘在20世纪中国的必经之途,为个体生命之虚无缥缈而悲,为中华文化之花果飘零而长歌当哭,并以此来期待着后人的解决,自然也已经别无其他选择。但死者的坟茔,就是生者的讲坛。
王国维所代表的,是一个信仰维度阙如的民族试图在学术上超越学术强国时经历的一次惨重的失败,他在精神上站得太低,没有一颗能够包容苦难的灵魂。叔本华是生命(本体)的,而王国维是生活(经验)的,叔本华正是为了不丧失生存的勇气与信念,才去酣畅淋漓地揭示生命的悲剧与虚无。而王国维理所当然地要求哲学具有可信性,这充分显示出他对自己的生活实践的强烈的知识论要求。一旦从“可信”入手去要求“可爱”,就会再一次陷入了中国传统的封闭的精神怪圈。王国维选中叔本华而不是尼采,在解脱之前就拒绝生活之欲。王国维错误地寻找悲剧的原因,然而悲剧根本就没有原因,并且进而错误地从这一根本就不存在的原因中去“解脱”而出,无疑使他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甚至大踏步地倒退。他的自杀,是由于灵魂的黑暗与信仰的阙如所导致的生命失败的必然结果。
叔本华说:悲剧的真正意义是一种深刻的认识,认识到悲剧主角所赎的不是他个人特有的罪,而是原罪,亦即生存本身之罪。这意味着去接受悲剧、承受悲剧、体味悲剧、咀嚼悲剧,而不去征服悲剧,更不去摆脱悲剧,甚至徒劳地去寻找悲剧的原因。人就是这样地拼死去撞地狱之门,也就是这样去试图最终找到通向永恒之路。对于中国传统美学来说,悲剧当前,重要的不是责任,而是躲避。生存的盲视、苦难的冷漠,使得中国美学实质上只是一种看客的美学、冷漠的美学、逍遥的美学,作为维护了自我选择之神圣与尊严的“自由意志”并未出场。真正的美学拒绝冷漠,并且拒绝对苦难与罪恶的视而不见,犹如拒绝塞壬女妖诱惑人的歌声。苦难必须有见证,也必然转化为悲剧。
在中国,悲剧只有在被转换为喜剧时,审美才是可能的。为暴力整容,为道德化妆,是黑暗的软化,而不是黑暗的弱化。从是与不是滑向该与不该,从正在受苦的事实躲到不该受苦的道德安慰之中。一切被描写得轻松、飘逸,不离不染,蜻蜓点水,类似游戏,只是游世、玩世、虐世、弃世,而缺乏一种被伟大的悲悯照耀着的深重的力量,不愿自我提问、自我负责,身洁如玉、无辜如羊。传统所谓“慈爱”与“敬爱”,都是有等差的爱,其中充斥着等级意识、功利意识,却偏偏没有人格意识、尊严意识,与真正的“爱”毫无关系。中国式的爱根本就不保护个人,而只保护等级,也不关心个人,而只关心人的等级。中国的群体不是由契约关系构成,而是由血缘关系构成。但是从血缘出发的爱必然导致爱有等差,必然导致随着血缘关系的疏远而爱的逐渐递减以至于无。所以平等、自由的大同、大爱、博爱也就根本无从谈起,何况终极关怀已经被儒家内化于心而成为道德自觉,因此也已经被扭曲为现实关怀,而没有任何的“终极”可言了。价值之源也只是来自此岸的现实关怀,而非来自彼岸的终极关怀。关注的只是身体而非灵魂,有自然生命但是没有神圣生命,有人伦但是没有人,有人品但是没有人性,有解脱但是没有救赎,有婚姻但是没有爱情,有卑贱意识但是没有高尚意识,有忧世但是没有忧生,有使命但是没有尊严,有“通古今之变”但是没有“究天人之际”,有怀才不遇但是没有狂野呼告,有人生的法庭但是没有灵魂的法庭,有对于社会的叩问但是没有对于灵魂的叩问。
正如英国诗人Keats的诗句所说:“世界是造就灵魂的峡谷”。一个好的世界,不是一个舒适的安乐窝,而是一个铸造爱心美魂的场所。面对生命就是面对地狱,体验生命就是体验黑暗。正是由于生命的虚妄,才会有对于生命的挚爱。爱是人类在意识到自身有限性之后才会拥有的能力。洞悉了人是如何的可悲、如何的可怜,洞悉了自身的缺陷和悲剧意味,爱才会油然而生。它着眼于一个绝对高于自身的存在,在没有出路中寻找出路。它不是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而是看清人性本身的有限,坚信通过自己有限的力量无法获救,从而为精神的沉沦呼告,为困窘的灵魂找寻出路,并且向人之外去寻找拯救。
苦难本身并非悲剧,只有对于苦难一无所知才是悲剧。人类生命的原动力正是痛苦,也惟有痛苦。离开痛苦,人类就会成为石头。因此真正的人生往往宁肯在痛苦中死去,也不肯在平静中苟活。而痛苦一旦转化为歌唱,就成为生命中的巨大推动力量。阿瑟米勒在《英雄》中说过:人人都有苦恼,不同的是我试着把苦恼带回家中,教它唱歌。审美活动的根本意义是在仇恨中寻找爱心,在苦难中寻找尊严,在黑暗中寻找光明,在寒冷中寻找温暖,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在炼狱中寻找天堂。
承担自己的被抛与无庇护状态,承担人的生存不接受任何先验价值的真实这一痛苦,承担生命之绽开只能以个体的形式实现这一悲剧,承担对于生命真实的领悟必须基于生命个体的亲身体验和印证这一界限,敬畏生命,纵身深渊,立足边缘,直面存在,洞穿虚假,承受虚无,领悟绝望,悲天悯人。坚持面对绝望本身,绝不寻找绝望之外的任何替代来消解绝望,而且自觉实现了对社会、政治等等的超越,但又深知人性的栅栏何在、以往的失败何在,因此能够为爱而忍痛,为希望而景仰,为悲悯而绝望,不仅洞穿人生的虚无,而且呈现人生的快乐。尽管黑暗、绝望仍旧存在,但是人们看待它的目光不再是仇恨的、冷酷的,而是悲悯的、爱怜的。因为他们已经洞察到,一切黑暗都是与自己融为一体的,其中也有着我们自己灵魂的黑暗,丧钟不但为世界而鸣,而且为自己而鸣,因而一个人面对黑暗之时,就肯定会对之投以深深的悲悯、爱意,从而超越仇恨、敌意,使得心灵恢复健康,世界焕发光彩,天空展现光明。即使生活把我们引向了它的黑暗面,从这黑暗后面射出来的光芒也将穿透黑暗,照耀我们。倘若人们根本就体验不到无穷无尽的喜乐、尊严、神圣、爱意,那么我们承受黑暗、反抗绝望的动力何在?既然如此,从反抗走向赞美,就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始终保持自己人性的温熙,始终让这个世界对自己的伤害不致成功,始终保持自己内心中与黑暗的世界所截然不同的东西,始终保持自己内在的光明。不仅仅面对社会、存在,而且要洞穿社会、存在;不仅仅抵制黑暗,而且更照耀黑暗;不仅仅反抗痛苦,而且以爱来照耀痛苦;不仅仅直面绝望,而且以信仰来照耀绝望。命中注定必须置身黑暗但是又时时仰望光明,爱本无可能但是又确信其必然可能,这就是信仰的维度、爱的维度所禀赋的根本内涵,也就是建立与终极信仰的联系所禀赋的根本内涵。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5:51:3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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