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看了整整两年,才依稀看完——所以依稀,总觉得《奔马》里面有些情节被自己漏过去了。因为总是散着挑着看,翻到哪里看哪里,零零散散的凑起来。好在内容也不是很讲究连贯性。四部曲中算一口气完整看完的,只有第一部春雪。其实还是托行定勋之功,如果不是同名改编的电影激发我读原作的好奇,三岛对于我来说可能永远只是一个避而远之的作者。虽然大学时候读过金阁寺、潮骚,还有三岛的传记,在《金阁寺》中已经惊讶于其中郁积喷涌的才气,还有那几乎是自虐的压抑,人怎么可以这么纠结?回头看看《潮骚》的单纯健康,反而觉得可怕。只是伪健康吧。总之不是我所好。倒是看了行定勋的电影让我诧异,那个三岛会写这么文艺的爱情小说?于是翻原作,却荒凉到心惊,果然还是那个三岛。不喜欢,也只能惊服。没有错过,也是惊喜。
三岛一定不愿意被别人当作剖析的样本,一直说作品只是作品,不愿意让人把他和作品看成一体。他总是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内心想法,把真实的憧憬和虚伪的骄傲混杂在一起,他希望世人认为他应该是的形象与真实的他相差甚远,甚至强迫自己伪装成与本性完全不符的某种象征。一直觉得三岛和太宰治很相似,只是一个伪装成坚强一个放纵成软弱,只是有时候伪装连软弱都不及。太宰治还有勇气写完《人间失格》,三岛只能不断扭曲隐藏自己的想法,制作出光怪离奇的镜像,叫他人在镜像中揣测真实。但是小说还是很可怕的东西,会把自己内心的一面完完全全暴露在大众面前。不管他愿不愿意,《丰饶之海》就是他内心的自传,一点也不为过。即使如此,真的还很伟大的作品,要按照传统说法盖上“病态”或者“供批判”的印戳实在很偏颇的。很多时候,觉得触目惊心,依稀似曾相识,仿佛自己知道的心境。作家有两种,一种能量来源于不断汲取周围世界的资源,另一种则是不断探求自己的内心接触到真实,与年龄和阅历无关。后一种人犹如上天的祭司,能代替神明说出世界的语言,引起人内心的共鸣。只是这样的方式注定也不能久长,因为会为神明所嫉妒,不是才华衰减就是死亡,无法避免天人五衰的命运。三岛无异是后一种人,又绝不允许自己的失败。虽然很不愿意苟同,但是将《丰饶之海》作为终点,也许正是他自己的希望吧。
《春之雪》的电影拍得极其唯美,充满大正风情,号称末世王朝恋歌。在原作的四部曲中,也算是最洁净最完美的一部。特别是看完全书回想起来,春雪的唯美简直就像梦幻一样无常。清显和《奔马》中的阿勋,是三岛理想的两个极端,一个是美貌一个是精神。天人五衰的预示,不仅显示在被观察的转世者身上,同样也在身为观察者的本多身上体现。在春雪中还是愿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热血青年,奔马中还是有正义前科的律师,到了晓寺中则开始堕落为沉湎于偷窥肉体之美的猥琐大叔,再到天人五衰则完全堕落为培育恶之美以欣赏和期待死亡的阴暗心理。于是聪子说的虚空,也可以理解了。在金阁寺的最后,烧掉美的主人公还能树立起活的决心,而连美与恶都不存在,只剩下空荡荡的结局,无怪乎三岛只能一心赴死。
本多一辈子都在羡慕清显的完美,包括他的偏执与任性,也因美而变成了特权。但是春雪并不是说爱情,清显只是找到一个可以为之毁灭的目标,因为毁灭所以达成完美,与阿勋追求精神的极致是一样的。所以聪子的绝情,也许就是顿悟。
顺便一提,不知是不是三岛对女性有畏惧心理,出现几乎所有女性形象都是非常奇妙的,第一部中的聪子和第二部中的桢子,都是令人畏惧的强势——心理上的强势,以至男性都无法在她们面前抬起头。后两部的女性基本上是不当女性来写,月光公主始终是个客体的他者,庆子和绢江也都是常理之外的人物,无法评价。
到了《奔马》。三岛最后的死法和阿勋如出一辙,所以《奔马》中也是将阿勋作为非常理想主义的一种象征。三岛不是军国主义者,至少不是我们长年被教育出印象中那种军国主义者,他只是追求完美追求纯粹,以至只能追求毁灭。即使再三强调,他想追求的变革,并不是纯粹的东西,但是世人只能把它认为是赤子之心,认为是年轻人的单纯和热血,如果知道了真实的不纯粹,那人们只会害怕。但是他所追求的,其实依然是精神层面上的某种至清至刚的东西,在世间无法存在,或者说根本就不曾存在的东西。比起改造社会,他追寻的还是内心和自我,因此不可能是变革,也不会产生变革。连本多也明白,阿勋的死对社会没有任何影响,世界依然庸庸碌碌地运转,繁华表象后的崩溃之相也依然不曾改变。但是阿勋曾经的存在依然是遥远而高洁,不可玷污的圣域,是在满纸无常与荒凉中,唯一不曾被嘲笑的对象。因为这样的美无法被破除,所以为了追求它只能选择死亡。若是能像金阁寺一样能被一把火烧掉,也许就没有必要去死了。
《晓寺》是和《天人五衰》合在一起看的。如果说前两部还有可以认为是美与高洁的向往,晓寺就是轮回衰变的开始,原本不应被窥视到的轮回被俗人发现,于是得到了上天的惩罚。或者说,是被观察物由于观察者的行为而改变,就像量子定律一样。无论哪种都好。轮回转世无疑是全书最触目惊心的一件事。一个完全基于现实背景的作品中出现了这样的东西,就如同在台前无意窥看到了幕后的机关,一旦窥视到了真实,现实舞台上的一切都变成无意义的闹剧。三岛借本多之口在《晓寺》中不厌其烦地阐述轮回转世的各种理论,叫人看得头大,还是偏爱佛家澄明譬喻的美感。印度僧人那迦西那应对弥兰陀王,以一盏灯比喻轮回转世。傍晚、深夜、黎明前的火焰,都不是完全相同的火焰,但又是依存于同一盏灯,彻夜燃烧着。作为缘生个人的存在,并非实体,仅仅是像火焰一样事像的连续。这样精妙解释似乎隐隐切中了本质。
一直认为是全书中最令人战栗的一幕,是北崎老人在法庭作证时将阿勋认做二十多年前的清显。在老者衰颓混浊的心目中,忽然出现了看透真相的澄明,两朵红白二色的莲花被看成一朵,真实得令人不寒而栗。于是威严的法庭,炫耀精巧机构的秩序,瞬间不堪一击的崩溃。相形之下,月光公主童年的表现,反而像是造化的恶作剧。月光公主作为转世过于明显的迹象,与阿透貌似赝品的置疑,其实是同样的东西。就像作为观察者的本多与作为被观察者的转世者们,也是一个硬币的两个面。不认为阿透是赝品,而是本来就没有什么是真的。聪子最后的一席话,其实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没有什么真假好探究,原本就全部都是无常,因心而异也只是安慰的一种解释。不是说,真相是如何,而是本就没有真相,所以是无常,所以是徒劳。他看透了虚无,却又做不到达观。他认为还有一种美可以追求,所以为它去死了。他知道这种死是没有意义,什么也不会改变,可是他以为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但是谁又有资格指责他呢?
隐约明白阿透的心理,那孩子并不是恶,只是自尊心太高,害怕受到伤害,所以用恶的盔甲保护自己,他用明晰的理性洞悉个体与社会结构的反应,小心地跟世界拉开距离,用伪装的面目融入社会,一边是嘲笑而且鄙视,自信自己是被选中的人,然而内心依然是纤弱,乃至自卑,笨拙,这是清显和阿勋,还有月光公主都不会有的自卑,也只有这点其实才是三岛的真实。社会不容许翅膀的存在,未待起飞便招致自我毁灭。要让世人以为那翅膀只是装饰品,才能恰如其分地生存。
自杀是颓废和软弱,只有在自我正当化的理由下才是被允许的,就像猫和鼠煞有介事的寓言,自以为是猫的鼠,以自杀达成不为猫所吃的目的,证实自己不是鼠的正当化。这是阿透的结局,也是他自己的结局,只是为了证明一个世人都不相信的谬论。
不认为自己能理解他,也不认为是辩护,连揣测也是无端而且不负责的,只是觉得,这样的死太悲哀了。
如此的荒凉却取了丰饶之海的名字,却又再妥帖不过了。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5:49:56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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