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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之一·入唐《靠梦吃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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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5:4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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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枕獏这个名字并不是非常古怪,最后一个字按照官面上的解释就是一个靠吞噬梦境为生(为乐)的物种。所以连着解释的话可以想象成“靠梦吃梦”。从来说故事的人大概都有这样的梦想,把这个径直说出来我感觉算是一种挑衅。《沙门空海》这样的书理论上该是合十诵读的,因为他讲的应该是空海求法的因缘,用作者借着空海的口所说:我要对整个日本下咒。那么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长安里,空海或买或盗,搬运了佛法,搬运了我们觉得至少该比“五祖天竺僧金刚智入唐所带来的宝物”更为珍贵的东西,从此以后,大唐的宝物便只存在于东瀛。曾在游历“不肯去观音庙”的时候听说这样的故事:万顷碧涛,总不肯去。我想是否是因为接引的人中缺少一个空海呢?

但这个书其实不是讲这个故事的,大抵这个故事似乎是在演示一个成功的营销案例。空海以种种事迹扬威,扬名于大唐帝都。然后便可以让青龙寺惠果如少女般酡红了脸,说:“大好、大好!”然后一切水到渠成,所谓在日本的时候已经对密法知其大概,大唐之行不过是临门一脚,而且空海给予大唐的更多。相形比较,他经由灌顶金刚部、胎藏部,结缘灌顶,受明灌顶,传法灌顶,种种惊心动魄,种种千山万水反而一笔带过罢了。法由人传,法如香象。这难道真的只是梦吗?所以,以种种事迹而求入门求法变得更为绚烂如锦,入门之后已经要匆匆东归了。

“啊,我写了多么精彩杰出的故事啊。”作者迫不及待地在后记里说的话提醒我们,这是一个故事啊,这不过就是一个故事啊,我们且该看故事如何精彩杰出,世间难道都可以归于一个故事吗,那该是更为骇人的梦吧。既然这样,合十的手不妨放下,翻看的眼也变得惬意,多么好的变化啊,把人物都虚化为一个梦吧,这样心所积压的负担也就没有了。昔日那最大的长安啊,我们也和那些异邦的人那样不要去想什么归去,而只是闲庭信步去闻那昔日的牡丹之香。

牡丹的香味。

书中常常说如果樱花可以代表日本的魂魄,那么彼时的长安就是怒放的牡丹。怒放自然即将凋零,就像果实烂熟之后会有短暂的香味呢,然后就是恶臭了,那种即便如杨玉环那样的美丽都压不住的恶臭。书里写得便是这个恶臭。

空海自入唐伊始,途中波卷浪涌,上岸人地生疏。不断地有臭味从绚烂的大唐里渗出来:小店被遗弃的木勺、欢场里爬出来的饿虫、官吏深闺中趴在命妇身上宣淫的怪猫、棉花田里无穷无尽的怨灵。但这些都像花瓣那样再怎么夺目都只是一个衬托,花蕊中央的是那曾经令整个大唐都为之倾倒的女人:贵妃玉环。羽衣霓裳。什么叫做倾国倾城,什么叫做颠倒众生,她一个人就是全部,她不是玉真,她不是王妃,她不是叫唐玄宗念念不忘的女子,她不是让蓬莱之国号称曾经拥有的仙子,她是一个让所有男人都为之沉沦的女人,她是一种咒,控制人心,绵绵不息。

而故事的背后依然是那个古老的话题:几个人的私怨可以让天地变色,生灵涂炭。多米诺骨牌吗,万物有因吗,何时种下的果要让让那么多人活生生咽下去啊。

一个魔术师为病中的妻子骗了几个瓜,一个女人在做买卖的时候露出了娇嫩的容颜,一个四体不全的人想保住自己的明天,一个带着女人逃走的精壮汉子听着身下的女人喊着别人的名字……这些就足以让大唐的盛世由安史之乱从此一蹶不振,就足以令那么多人流离失所号啕于野,就足以让空海施施然读出用日本文字写出的中国故事。当然彼时还不叫日本,也不叫中国。足以吗?足以让那么多的尸体,那么多的崩坏仅仅被浓缩为一个“多么精彩杰出的故事啊”?足以吗?当书变得越来越薄的时候,故事里的人呢,故事里的尸体呢,故事里那曾经闪着寒光的长矛利剑呢,故事里无边无尽的烈火、血和黑暗呢?空海回国了,这一切他会带回那么思念的故乡吗。

空海是无所不能的,非但男女通吃,连妖怪都会感觉到久违的畅快。当他一次次瞩目长安的苍空,他只有在那里才能驰骋自己的目光吧。但他真的懂得人心吗?因为大部分时间那还是没有成为密教八祖的空海啊。先不去看空海。

全书我最喜欢的是大猴,主要原因是他吃得多。讲他吃得多总附带说他懂天竺语,力气大,办事仔细,其实光是吃得多为什么不能作为可爱的地方呢。他最终应该还是没有想起被谁敲坏了脑袋,一件得心应手的工具谁会希望他明白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去向何方呢?

作者说逸势和之前人物并不雷同的理由有些古怪:他对于空海是完全无用的。不如安培晴明身边的源博雅只要吹起笛子,小鬼们就会环绕四周。事实上一旦沦为配角,逸势再非可以和天皇、高僧齐名的三笔之一,就如在日本人痴迷如狂的《三国演艺》里一样,鲁肃在诸葛亮身边除了大呼小叫:“为什么呢”“不要紧吧”似乎就说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天才如果失却了庸才的瞠目结舌就像戏子面对没有人买票的舞台,娼妓面对没有人上门的欢宴。所以逸势非但有用,而且大大有用,他就是那个领头鼓掌的人:空海啊,你是什么都做到得啊,你的汉语和梵语好得过分了吧,你的罪过就是文才太好啊,你究竟有没有不知道的东西啊。于是我们恍然大悟:空海啊,你是大块头有大智慧啊。

这部书里除了空海之外显然还有个智者,他曾经把青龙寺搞得天翻地覆,以致空海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调侃这么请求:丹翁大师,收我为徒吧?但是丹翁还有一个面目,他是个痴情的男人:

丹翁顿步,向下俯视。

“她死在我怀里,像沉睡般逝去……”

地面泥土,犹沾泪痕。

“虽然不到一年光阴,却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日子。”

读这段文字颇为令人怀念,怀念无数看恐怖故事最后如释重负的那一刻,此刻的丹翁不再是弥勒佛也不是孔雀明王也不是帝释天,他只是一个抱着爱人守护到最后一刻的老人。一个曾经和他的对手白龙联手把一部高僧录变为一套武侠小说的老人。看着他那么深情地思念贵妃,我想的问的是:你算是和贵妃搞过了吗?要知道白龙搞得已经是从墓穴里爬出来的贵妃了,那个曾经浑身恶臭的,枯槁如柴的?他能扛得下来,你呢?我随即觉得在如此怅惘的气氛里应该不去讨论如此实际的问题,虽然老去的杨贵妃跳起舞来依旧风情万种。但有很多更值得操心的事情应该注目不是?虽然我一时什么都想不出来:你和贵妃最后算是搞过了吗,她会不会改口叫她弟弟“白龙”的名字呢?

这个时期,长安约有一百万人口。其中,大约有一万是外国人。不过毕竟还有中国人,至少两个:一个叫做柳宗元,一个叫做白居易。

柳宗元就如他所写的诗那样冷酷坚定: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换一个说法,柳宗元变成了罗伯斯皮尔。他炯炯有神地工作,他炯炯有神地在各种信息里抽丝剥茧,他炯炯有神地焦虑和释然。空海对他的评价是他所做的一定会留下影响,这个影响也许就是老百姓可以短暂地舒口气,抬头同样往往蓝天白云,哪怕只是非常短暂的一段时光。柳宗元批评白居易的话便是“太过浓烈的感情会影响执政的效果”。他把所有的感情都压抑在那浩如烟海的卷宗里面,他让朝政获得了清明,然后不出意外的左迁。从柳宗元身上看到了干练、果断和无奈、忧虑。他代表了在空海面前依旧坚持着自己做事轨迹的一群人,或者简单说没有爱上空海的那部分人。

在代表全书高潮的华清欢宴里,空海把自己谦虚得比喻为安倍仲马吕(晁衡),而把白居易比喻为李白,我想到的是对一个诗人的最佳褒扬便该是:你等若这个时代的李白。还是第一次读丰子恺先生翻译的《源氏物语》上的时候,不知道还记得多少源氏的风流倜傥,只记得那平安时代的空气原来就是白乐天的世界啊。而走入白居易的诗便是走入完全不同的时空从此便深深植入我的潜意识里,当看到白居易为无法写出《长恨歌》深深苦恼的时候,总想安慰他:你正在创造一个世界。作者一再强调自己其实是空海的化身,可是白居易那如同梦魇般对文字的恐惧该更为感同身受吧。骨鲠在喉还可以看多,奔腾喧嚣的字呢?使命感也好,优越感也好,写得出便是清净琉璃,写不出便是修罗场饿鬼界。写出应该存在过的世界,写出真正存在的世界,写出只有自己才看得到的世界。世界如果不被写出就是不存在的,而笔下的世界才是自己所皈依的,所安享的最终之章。

今日的日本是经由空海下过咒的日本吗?

诞生过《长恨歌》的大唐和之前究竟有什么两样呢?

都是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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