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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评莫言的《生死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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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5:4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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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生死永不疲劳赵松

这一次,他所虚拟的那个世界――高密东北乡,焕发出更为奇幻而自然的光芒。他就是那里的缔造者、魔法师甚至是神灵,又是那里的人物草木尘埃,他超然物外,俯瞰着他所创造的芸芸众生,将其领悟了生命大义的深情至性渗透于毫发细微间,他沉浸其间,为人、为驴、为牛、为猪、为狗、为猴、为世纪婴儿,游走阴阳两界生死轮回之间,将五十年的坎坷多难悲欣交集的尘世百劫演绎得淋漓尽致,虽有轮回往复的过程,却没有落入因果宿命的陈窠,虽有章回小说某些因素的借用与激活,却又能出脱的无挂无碍无拘无束……。这部长达五百四十页四十九万字的《生死疲劳》,是他对自己的一次里程碑式的超越,比之十年前倍受瞩目的《丰乳肥臀》来得更为成熟而精彩。

他可以心平气和地向他心仪已久的格拉斯大叔、马尔克斯先生以及福克纳老头儿致意了,因为这部作品显然是有资格进入《铁皮鼓》《百年孤独》和《喧哗与骚动》的行列的。然而这也是一部多多少少有些迟到的杰作。如果它出现在九十年代,那么它将会产生更为强大的阅读冲击力和更值得关注的文体意义。它是莫言对其十多年来持续走下去的那条道路的一次了断。我们甚至可以说,莫言此前的所有作品,无论是在法国获奖的《酒国》以及他最喜欢的《丰乳肥臀》,还是两年前信心十足的《四十一炮》,都是为了这本书所做的准备。尽管在这部作品里莫言的叙述、语言、结构近乎完美,但是从文体的角度上看,它在很大程度上仍旧是一部总结完成式的作品,而并非是开创式的。这样说丝毫没有贬低这部作杰作的意思,实际上无论是对于莫言自己还是对于中国当代文学,它都有着异乎寻常的重要意义与价值,近二十多年以来能出其右者恐怕还没有呢。

为什么说它不是具有文体开创性的作品呢?这就需要从莫言所着力的叙事和结构上入手去分析。正像格拉斯大叔通过一个整天敲打铁皮鼓、尖叫碎玻璃的畸体儿马特拉策获得了一个近乎全知全能的倒叙视角那样,莫言通过几经转世投胎的世纪婴儿找到了全知全能的倒叙视角。但是为了让这部长达四十九万字的作品显得更有层次感和更富于变化,莫言又借鉴了一点点福克纳老头儿的《喧哗与骚动》的大框架结构,采用了多重叙述最后补述的方式。当然,莫言就是莫言,他非常清楚,仅有叙事角度和结构框架是远远不够的,他最需要的还是很中国的东西,于是他引入了地狱阎罗审判、转回投胎转世,引入了驴牛猪狗猴的人性畜性相互参杂渗透的叙事视角,引入了章回体的小帽子戏法和说书人的某些方式,还有一些民间传说的成份,收到了似真似幻、似虚似实、亦庄亦谐、五味俱全、趣味十足、起伏多变、生机盎然的叙事效果。然而从整体结构上看,这部小说仍旧是线性的叙事过程。这些因素的介入,确实是解决了线性叙事所容易产生的层次感不强、叙事角度单一的问题。由于线性叙事的大体存在,故事虽然讲的精彩,但是更为重要的小说叙事空间的延伸拓展与灵活利用却受到了很明显的抑制。

虽然如此,这仍旧是一部写作难度很大的杰作。其难度在于必须要面对那半个多世纪的复杂难解的大背景,同时也是构成今天我们这个巨变中的世俗世界的基础、我们中国人重回现代生活的史前时期。对于过去很多试图以某种观念化、道德化甚至历史化、人性论的方式呈现或借它说事的小说家们来说,这五十多年既是诱人的矿藏,又是不能承受的重负迷宫,结果不是被它轻易地淹没,就是无门而入,不是被事件的沉重所累,就是被人情世相的繁杂所困。如果以人性悲剧的角度来看它,就会轻易陷入宿命论的狭隘泥沼;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它,又会拘泥于大的事实而忽略了众生细节;如果从佛家轮回的角度来理解它,那所谓的现世生活又会显得太过无谓。它要求作者不仅要拥有极强的文字能力,还要有能超越那诸多陈旧角度的阔大视野,将曾经发生未曾发生可能发生的一切都变成小说的构成因素熔于一炉贯通一气,于是那些点点滴滴的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才都可以拿来翻出无数新鲜的色彩与花样;它要求作者找到一个生发与回落的基点,无中生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地构建起一个饱满鲜活的世界来。莫言毕其十多年间积累的功力,缓慢而有力地克服了这部小说所要面临的难度。

事实上,从西门闹在阎罗殿饱受油炸煎熬的那几页精彩的文字开始,就已经充分地透露出从容、大气、厚重而又简练的特质。这是一部从始至终都体现出非常的自信心与文字运用能力的作品。尤其是当莫言的笔触从牛头马面皮肤的高贵蓝色转到高密东北乡沼泽中的一种上午开放下午凋谢的小花朵的时候,一股轻灵的气息和光泽便暗自流动起来,使小说肌体充满了深层的柔韧和灵性。莫言是个洞察人心、物性和世理的小说家。无论是所谓的人性、还是动物性、甚至是草木性,都被他融会贯通于他的文字里。他既能超然冷眼面对这一切生灵的际遇,又能与之同喜怒哀乐、共悲欢离合。向来被视为万物灵长的人与驴牛猪狗猴齐物相论。从西门闹的死到驴折腾、牛犟劲,再到猪撒欢、狗精神,到卖艺用的猴及西门后人、相关人等直到最后的世纪婴儿,那么多沉重而苦难的七情六欲的事,于实虚真幻间相互渗透、自然呈现,其中的轻逸狂想与冷调叙述、幽默诙谐与戏拟反讽、残酷呈现与深层抒情交相呼应,使那些沉重不堪坎坷多变的历史情境转化成了一个虚构而又现实的鲜活世界,为我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阅读、回忆与想象的多重而广阔的视角和经历。

即使再过若干年,相信莫言也不会像对《丰乳肥臀》那样去重新修改这部小说的,因为其中几乎没有他过去的小说容易出现的繁杂之弊。这部小说的出现,意味着极富韧性与耐力的莫言已抵达其创作的巅峰状态,使我们对莫言的创作力与未来的可能产生了更多的期待。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莫言有意在书的扉页上引用的佛家语:“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其实是要说“少欲无为”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因而所谓的“身心自在”也就无从说起了。佛家语常常是置身世外的结果。事实上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其欲望是伴随着其生命之力起伏消长的,所以生死疲劳与贪欲同在。这部厚重的小说所体现的生生死死循环往复的过程中,人与动物都在不断地经历“生死疲劳”,似乎是永无宁日的,让你甚至忍不住想说“唯有生死是永远不会疲劳的”。而短暂寄寓天地间的微不足道的人与物,则只能去经历体验不可重复的生死疲劳的过程。

2006年2月6日

(发于2006年2月《三湘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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