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学家之路上遗忘汉娜
张弘
《生死朗读》的“抓人”之处在于,你读它十年,越读越觉得难以完全读懂它。
起先,这本薄薄的小说如同一把斧子,一夜间“凿破我们心中冰封的海洋”(卡夫卡语)。
15岁的德国少年米歇尔爱上了36岁的汉娜,后者留给他一连串的心结要用一辈子去破解——这个散发新鲜体香的女人怎么可能是集中营里的女看守?她为什么要挑选柔弱少年给她朗读,就如同她挑选那些柔弱的犹太女孩?在法庭上她为什么要受领不属于自己的罪行,仅仅是为了掩饰自己不会读写的弱点?
可惜,心结只会越扣越死永无得解了,汉娜选择在被提前释放的那天黎明自杀。故事以在大街上的拥抱开始,以墓地前的“拥抱”结束,吮吸汉娜的味道长大的米歇尔,身负的伤害、罪责、渴望与怀念,如同生活本身“一环套一环”,“已经过去的没有结束”。
2000年的春天,一口气读罢被震得许久许久不想说话。第一感觉它是一部天才的爱情小说,如同《呼啸山庄》一类,写疯狂的爱,可以叫人恨而惊心。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这个惊异的爱情故事里又反复读出了些别的来,是纳粹和屠犹的背景吗?不,那只是包裹故事隐秘内核的历史寓言。剥开时代的外衣,穿过故事的走廊,发现的是静静的深思,属于德国文学特有的一泓沉静与肃然。
书里,青年米歇尔在海德堡的城外散步,在熟悉的森林里、在周而复始的小路上,陷入长久的思考,渐渐参透了汉娜誓守的不识字的秘密。
米歇尔提到的名为“哲学家之路”的小径,2004年夏一个雨天的早晨,我特地去过。这条内卡河北岸半山腰里的小路,曾因留下过黑格尔、雅斯贝尔斯、歌德的散步足迹而得名。
多么冷清甚至孤单呵,这里!见得着深绿色的莱茵平原点缀红白相间的玲珑建筑,可是平原远在河的对岸,处于雷雨乌云之下。也听得到山下足球小子的嬉闹,可只是空谷回音,见不到真迹。一路相伴 的只有雨水的四溅和泥土落叶的气息。
是的,《生死朗读》如若仔细重读,那一番番清冷的散步,一段段内心的独白,是漏不掉的。这些无声的意境里,恰恰让人听到,中年米歇尔为汉娜录制《奥德赛》《战争与和平》的朗读声起。
他是在为汉娜读吗?然而汉娜仿佛是哲学家小路上远眺的丰腴平原,是对于往昔无法再次触及却又无限怀想的一个幻影。
他是在朗读别人的故事吗?他从未去探视她,甚至收到汉娜费力写来的信也不回,他无法面对汉娜,更无法直面的是自己隐藏心底无法告人的秘密。
原来朗读者的倾诉是为了爱人,又无关乎爱人;原来内心的挣扎,全因道德与尊严,又无关乎尊严与道德,而是纠结于那么一个小小的,原本属于青春期范畴的命题——如何保守、怎样面对最隐秘的自己。可是,人啊,困惑最多的不正是这个吗?
《生死朗读》这本小说大众陌生,可是奥斯卡新片《朗读者》很少有人不知。电影再好,我总觉得少了那么点东西。或许是德国的味道,或许是阅读的从容,或许是朗读声带给人的饱满的,单纯又复杂的联想,还有独自走在哲学家之路上,在雨雾中想起汉娜、又忘记汉娜……
(新民晚报 2009年3月29日)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5:43:07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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