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就是爱情,痛苦就是痛苦
——孤凄的爱净化这个世界
想当年,我第一次看到昆德拉的这部小说,他已经声名鹊起多年了,他的那些什么《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早已是人们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谈了。那是在去年7月份我从学校回家的火车上。当时我和同乡朋友坐在一列安静祥和的车厢里,火车经过汉中谷地,明媚和煦的阳光打在绿油油一望至远山的稻田上,让我沉醉于山水田园的梦境。那时候我离开家乡整整一年,坐在呼啦穿过山间平原的火车上,油然感到生命的漂泊和零落,感到命运的颠沛和不定。我对自己,对车外的风景,对步步接近的家乡,对我的梦想,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我拿起昆德拉的这本《玩笑》,只信步漫游般读了第一部(路德维克)和后记《关于毁灭的小说》,前者给我以遐思和怅惘,后者给我以沉思和警醒。
我当时仅是把他看成是旅途中体验生命的一首略带苍凉凄美之味的抒情诗。也就是说,我看到路德维克回到他摩拉维亚的那个故乡小城,但却没有亲切、激动和归属感(后来我们知道,他回来是为了完成一次复仇计划),但正是这种失败感和冷血感让我觉得强烈的震撼和感动。我觉得这正是我对我的故乡的准确感受,尤其是我所在的那个小型城市,我当时的内心里几乎就要哭了。你在血骨里深深牵挂着它,然而又充满着对它莫名的恨意,仿佛是它抛弃了你而不是你离开了它。
这种感觉我们是熟悉的。想想鲁迅当年回到鲁镇的故乡,看到祥林嫂,看到闰土,或者以狂人的视角看到的家叔家兄,那会是感激涕零、“近乡情更怯”“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吗?当然,你可以说,这是自20世纪诞生以来人类普遍存在的厌世感波及了对故乡的情怀。这种说法不无道理,很多人很早就敏感地觉察到他们所处时代的混乱不定,直至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人类简直要绝望到自杀了;对于沦落在封建或殖民地民族的人们来说,他们更多了一层对民族现状和前途的担忧。所以,20世纪的人们无一处觉得舒心,仿佛任何地方都是破碎、令人恶心的,处处都让人觉得灵魂漂浮轻薄。荒诞派怎么产生的?《城堡》怎么那么伟大?《恶之花》怎么写出来的?存在主义怎么那么吃香?
路德维克一开始就给我们一种成熟镇定、深思熟虑、颇有见地的感觉,很有哲人意味。这样一个人出现,正如“人一出生就老得可以死去”的哲学笑料一样,你知道,此人的背后隐藏着深刻的时代背景和人生经历。这个判断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否则,他也就不会那么老道精明地在八天之内将作风正派的埃莱娜吸引到跑到自己的故乡与他上床的地步,并让埃莱娜因为一次热烈的***就下定决心抛弃丈夫完全将自己的爱情和灵魂交给他。他给人这样一种印象:我可以毫无畏惧地抛弃我讨厌的故乡和旧友,我可以脱离他们而将计划做得得心应手,只要我想做,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对自己命运和人世的掌控,这恐怕是每个隔年还乡的人最基本的能力和自信了吧。否则,你可以不用回去了。
当时我所能得到的意味就止于此了。或许还可以看出,一个一开始就将故乡的位置摆得如此突出,一定大有深味在里面,也就是说,在这个古里古怪的地方,将要发生我所认为并将在以下告诉你们的重大事件。没错,后来一连串的故事都发生在这里,而且仅仅是在三天以内。当然更准确地说,仅仅这三天就宣告了路德维克生平所有的经历和命运。也由此宣告了整个历史。
还应该注意到,在路德维克回到家乡没多大一会,他就遇上了一个让自己魂牵梦绕、欲罢不能的女人,露茜。仿佛这是所有小说必有得一个细节,证明主人公就是经历丰富,关系复杂一样,或者说,这正是每一个欧洲男人必有的遭遇一样,他们老是蕴含着无穷的男女关系。可是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先入为主通常带来错误,就文本事实来看,露茜在所有一线发言人中没有正式出现过一次,她始终隐没在众人的后面,由别人去勾画、描述、言说,她完全是别人眼里的“露茜”。这是作者留给我们的一个最鲜美的果子,也是他最珍爱的一个果子,路德维克的一生正是因为她,欲毁灭而终未毁灭。
道理很清楚,路德维克精心策划、处心积虑要实施的复仇计划最终被证明是荒唐无效的。历史对他犯下了罪,掌控历史权柄的冯泽内克对他犯下了罪,他对历史和那群丑恶的人充满了仇恨和绝望,而在一次巧合中他发现了复仇的机会:冯泽内克这个卑鄙小人的妻子对他产生了好感,也就是说他的妻子有背叛他的危险。路德维克抓住了这个机会,并一步步将埃莱娜引上钩并在认识她八天之后将她引到自己的家乡与她***。这正是我们通常见到的挖别人墙角以倒别人墙厦的计谋。我们应该认识到,路德维克此时并非表现得丧心病狂或者恶势汹汹,他起先并没有想到这个复仇计划,恰相反,当他得知这就是卑鄙小人冯泽内克的女人时,他产生的是爱屋及乌的反感和厌恶,可是事不凑巧,天不由人,这个女人被他拐弯抹角的讽刺刁难给吸引了,他顺水推舟做出了这样一个完美、恶毒的计划;不仅如此,在整个计划中,他表现的聪明机智、冷静清醒、高瞻远瞩,连进餐的时候都不忘避免因酒精引起失误,激烈***的时候都不忘保持高度的清醒以体味复仇中的每一个细节,来达到复仇的彻底成功,他想让自己在灵魂的高度上审视历史和那个人在灵魂上的败亡,他把埃莱娜陷入自己设计的陷阱中的一丝一毫都收入眼底、刻在心中,他以为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必须弄清楚这一点,我们在看到这个用心险恶的计划顺利实施的时候,我们并不对这种小人行为感到痛恨,恰相反,我们和主人公一样一路都感到快意、舒心,因为通过历史的事实和路德维克的刻骨铭心回忆里,过去二十年中,历史和冯泽内克这样的人才是卑鄙小人,才罪大恶极罪该万死。他们出于政治态度的刻薄和明哲保身的自卫,因为路德维克三句反讽幽默式的玩笑话(乐观主义是人民的***!健康精神是冒傻气。托洛茨基万岁!)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苦难境地,他的整个青春都耗费在黑类分子的监禁训练和五年的挖煤生涯,他失去了大学、党籍、爱情、社会地位等诸多生存可能,同时,他将永远被人们唾弃,他连自己深爱的可怜的母亲的葬礼都没有时间和机会参加,他整个儿地被毁了。而这一切,仅仅因为,三句爱情话语被当做政治宣言。这一点,我们中国的读者不仅不难理解,简直心有灵犀、“感同身受”了,那个时代过后,大批的人需要***却早已消失了身影。
所以当我们和路德维克一起走在复仇旅程中的时候,我们和他一样,丝毫没有考虑到(至少我是这样,或许还因为冯泽内克夫妇本来就已经不存在爱情,或者爱情在这种事情上的微不足道)埃莱娜的主体性感受,没有意识到行为本身的罪恶,因为我们都有一个强烈而豪迈的(或许是自以为)堂皇理由:我们是在向历史讨债,我们是在为人间伸张正义。
但是似乎历史规律是这样的,倒霉的人总是该倒霉,或者,凡是浪漫主义的英雄结局必将惨痛地失败,就像乌江畔的西楚霸王。这种宿命论式的历史观恐怕在很多人眼里站不住脚。路德维克的结局是,他虽然完整实施了自己的计划,到头来证明他的算盘彻底打错了,他的努力是徒劳的,因为冯泽内克早已经不爱埃莱娜,并且另有清纯新欢,也就是说,路德维克处心积虑压在冯泽内克身上的这块筹码后来被证明已经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好像你精心测准了方位将一颗核弹发射到别人的大本营,结果却发现那已经是人家遗弃的垃圾场,巴不得有人去替人家清场,正是中国人说的“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这对一腔怒火和满腹正义的路德维克不仅是狼狈,还是耻辱。他又一次栽在了奸猾精明、见风使舵的冯泽内克手里。
不仅如此,当他看到当年油头滑面、沐猴鱼冠的小人而今依然意气风发、春风得意、左右逢源、处处鸿运,并且已经随时代大流改变了以往阴险的政治观念转而支持青年人和新生事物并表达对时代的客观谴责和宽容时,他感到这种可怕的见风使舵正在使他的历史积怨和仇恨变得无处藏身、无所依凭、毫无意义,小人的转变让他毁灭了的青春白白地成为了消逝的无谓的过去,更为可笑的是,他以宽恕甚至赞同路德维克和埃莱娜偷情、祝他们幸福的态度使得路德维克的仇恨更加安分守己、坐守孤城。路德维克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他彻底被打败了!此时,除了这种巨大的毁灭感,他还牵扯上了另一个麻烦,埃莱娜。在整个过程中,他完全忽视了埃莱娜的主观存在,把她作为一个复仇工具,仅仅是一个工具。他对埃莱娜说过的这样一句“深情”的话语让我记忆犹新,“对自己的感情觉得可耻纯粹是一种可怕的虚伪!”当所有这一切结束的时候,埃莱娜已经完全把爱和灵魂给了他,他或许只想到给冯泽内克造成致命一击和巨大羞辱,可无辜而纯洁的埃莱娜却因他的残忍和背叛而走入了绝望,企图以自杀解脱痛苦。路德维克险些又陷入一个无底的孽债深渊,深爱着埃莱娜的小伙子金德拉或许挽回了这个悲剧。
最后,我们看到,一个抱着正义理想和勃勃雄心想要去审判历史的英雄却在一系列自己亲手制造的误差和时代的转向中折戟沉沙、一败涂地。在小说中,路德维克(当然可以理解为昆德拉本人)已经通过一个黑色笑话向我们说清了这一点,一个经受爱情蹂躏的女人痛定思痛决心重新找回完美的爱情,于是当她想认认真真过一种浪漫生活的时候,她要求未婚夫(一个物理学家)在婚前不许近身,而婚礼举行后的晚上,他她才发现自己的梦想破碎了,自己的丈夫是一个阳痿的家伙。这种黑色幽默带着人们听完后的笑泪,向我们传达了现代的荒诞性:但凡认真、崇敬地去追求生活目标的人都将被打成可笑的侏儒,恰是那些善于投机钻营、玩世不恭的人才得到光辉的形象和地位。于是,一切都在明白不过了:我们生活在一个荒诞的世界里,历史对人的控制无不包含着嘲弄和欺骗。
至于路德维克,他的“一生的历史,就孕育在错误中,从明信片的玩笑开始”。
我们发现问题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古老沧桑的话题:命运。如今,这所谓的命运改换了装束,代之以“历史”的幌子。黑格尔极为强调人的绝对理性对历史的超验把握,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汲取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种子,也形成他的“客观规律”说。仿佛历史就是一条冬消夏涨、奔腾有律的大江大河,人人都得服从它最基本的定律,然后再想办法利用它。可现代的历史事实一再告诉我们,这种想法和行为太愚蠢了,瞧瞧你们自己干的蠢事吧(它肯定特指两次世界大战,或者也指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长达几个世纪的纷争和冷战)!时代的公正性和神圣性在当下似乎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和我们挤在一起呼吸,与我们完全没有了距离。这种距离的迫近何尝不是一种离去,神圣的上帝在落入人间的时候,也就是他从这个世界彻底蒸发的时候,正像那些一去不返、空留余影的远古神话,我们连想象都无法亲近他们的身体。
在这种荒唐的世界里,如果仍然有人以卵击石、以头撞墙,那真是不自量力、头破血流了。如果那个陡峭而诡异的山坡仍在,我们应该还能看见西西弗斯一遍遍地推着那块沉重的石头,那是一个魔咒;俄狄浦斯正是清醒自觉地在躲避着一个宿命的结局,可是却恰恰是自己撞向了那个刀刃;哈姆雷特对人生历史有着多么清醒高明的认识,当他在腥风血雨中扫除了罪恶,他又能夺回人间正义吗?自由何时彻底回到过人类的故乡?
英雄都在反抗罪恶,都在匡扶天下,这既是他们的特征,也是他们的使命。路德维克承载着十五年的历史积怨和理性仇恨向邪恶的目标杀去,为此,他失去了露茜纯真宝贵的爱,他和故乡和老同学恩断义绝,结果,他一败涂地,在暮色降临、欢腾喧嚣的悲愁里回到河滩的雅洛斯拉夫身旁躺下。看看我们还能对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掌控些什么……你对时代人生碎寄予的一切理想期望最终只不过是毁灭!
上文说过,露茜是作者在小说中隐藏的一个隐秘的果子,她一言不发,却淡然地见证着整个毁灭的岁月和事件。我私下里把露茜的这种模糊性存在看做是对整个世界毁灭的潜在拯救和希望设置,它是秘而不宣的。
说实话,在第三部分,路德维克回忆他在阿斯特拉发和露茜相爱的那段过程的时候,我真是几近热泪盈眶,患难见真情,从路德维克见到露茜的第一刻起,她就给一种圣母般的圣洁感,“安详、单纯和谦和”,“我被爱着,人人都没有像我这样能被人爱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加掩饰地被爱着”,“我挨整挨批,种种倒霉的事接踵而来,然而在我的内心却日益平静,一种越来越纯净的平静”“我爱她爱得至深,到了不能再相信将来会有各奔东西的一天”,我甚至认为这描写路德维克与露茜爱情一部分完全可以单独作为一部感人至深的小说。从路德维克的角度讲,我们绝不会怀疑这种爱情的伪善和轻薄。可是,当他们在***的问题上发生争执并失之交臂之后,我们从考茨卡牧师那里了解到了真相,露茜少女时代受到过可耻的***屈辱,他把路德维克对她***上的要求看成“***犯”,他认为路德维克不过是和那些***她的人是一路的。最后,在考茨卡上帝的救赎下,她恢复了对生活的热情,并将爱情移交给了考茨卡。当然,这全是从考茨卡的叙述话语里得出的结论。我们发现这与路德维克眼里的爱情完全相反,那么,露茜爱过路德维克吗?(此时我们仍然不否认路德维克对露茜的爱)路德维克后来对此予以反悔,“不要只因为她有待我好的一面而爱她,而且更要爱她身上与我并不直接有关的那些部分,爱她的内在,爱她之所以是她”,他明白了,尽管他爱她,却并没有真正弄清楚他爱的实质,这给我们一个警示:爱,其实不是那么简单和肤浅的。
由于作者并没有让露茜站出来说话,因此,我们并不能确认露茜真的将她与路德维克的爱情就那样轻易地一笔勾销。可是谁又能说这完全没有可能呢?因此,露茜是否爱路德维克就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迷。你在这部小说里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绝对的答案。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确定无疑的!当工业革命以来,物质和理性科学统治了这个世界,我们从来就没有看到绝对真理的影子,我们在一次次的修正、颠覆、质疑中将世界了一个乱糟糟的谜团。如果用先进的基因技术把一个沉睡千年的中世纪人复活过来,他会绝对地侍奉上帝,丝毫不理会科技革命的潮声。再看看我们所处的世界,希特勒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吗,难道不是我们将权利、力量和狂热信仰交到他手中的吗?社会主义就能把人类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吗?老革命分子冯泽内克回过头来不是还对路德维克这样说吗,“我们当时想拯救世界,我们这些人还有我们的救世观念差一点把世界毁了。说不定有了他们的利己主义,他们到能把世界救过来”。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啊!那个可怜的社会主义新公民欢迎仪式不是对宗教仪式违心的模仿吗?昆德拉用一个结结实实的例子向我们展示了现时世界结构的荒唐:那个一层又一层矗立在摩拉维亚广场上的圣徒天使雕塑,“它借着这一个沉重的石堆来模拟上天和上天的高深,而现实中那蓝得苍白的上天,却依然离开这个厚梦尘土的地球一隅有十万八千里。”这种贫窘、滑稽的造作和模仿,在“那蓝得苍白的上天”的映衬对比之下,不是显得很可怜吗。
这导致了现时代英雄形象的绝种,导致了权威存在的不可能,真理和正义只是随时代风向而变化的异色旗帜。整个世界就是荒谬、变幻不定的,包括露茜对路德维克的爱情。
当这一切都复归结束和荒芜的时候,我们看到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什么能够在这个残酷机器的绞杀下得以存活。可是我们不得不提到一个关键的因素:露茜。是的,露茜,她始终存在,她之中在平静安详谦和地生活着,她始终存在于路德维克的脑海里、灵魂里。在路德维克回到摩拉维亚看到理发店里那个冷漠陌生的露茜之后,他就预感到,露茜的出现必定会有深意,因为露茜对路德维克的心灵具有神秘的净化感召力,“是那么富于精神的气质,那么空灵,远离任何纷争、紧张和吵吵闹闹。”其实,露茜在这个世界、在摩拉维亚的出现和存在何尝不可以看成是对这一切面临毁灭事物的拯救和希冀呢?当路德维克在复仇和审判修正历史的道路上越陷越深的时候,他有多少次回想起露茜对他的召唤啊!他越来越意识到,露茜已经向他暗示了这个计划的彻底失败。“露茜为什么在这两天又匆匆重现于舞台:就是为了要是我的报复变得毫无意义,要把推动我来到这里的一切都化为乌有。”“露茜的身影又显现在我的眼前,不断提醒我,我无论到哪去清算冤案的旧账,最后总因惹是生非而落荒逃走。”当所有的冤案旧债都化为泡影的时候,路德维克终于清醒地看到了他所处境遇的实质,一个彻底的玩笑、错误。他看到了他和露茜的命运的实质,“露茜和我,都生活在一个被蹂躏的世界里,我们不懂得同情这个世界,却是疏远这个世界,既加剧这个世界的不幸也加剧我们的痛苦。露茜,你被爱得那么强烈,可又被爱得那么拙劣,在这么多年以后你来到我的面前要告诉我的就是这句话吧?你是来替一个被蹂躏的世界说情的吧?”路德维克是流着泪说出这句话的,他对露茜的圣洁情感充满感动。在浮华喧嚣中,他看到,“所有这些灯在灰蒙蒙的空间不显明亮,倒像一颗颗硕大的、一动不动的泪滴,一颗颗白花花的、既不能擦掉又不能淌下的泪滴”。
路德维克将终极的感悟交付了虚无吗?或许是,一切都没有了,一切价值都不复存在了。他看到这个世界的可怜,“实在可怜,可怜之余,更加孤凄。”“真是这种孤凄在净化这个世界,使这个旧日世界像垂暮之人一样纯情起来;它使这个旧日世界沐浴在一片弥留之美那令人无可抵御的最后灵光之中。这样的孤凄对我包含着谴责。”——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杯之后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寂静,是白塔下“那人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不再回来”的苍凉;但又何尝不是涅赫留朵夫和喀秋莎漂流到西伯利亚荒原的“复活”?
最终,当路德维克完全热忱甚至是虔诚地沉湎与扬琴乐队的怀旧之中的时候,他把所有这一切当作一种“缅怀、丰碑”,一种“不复存在之物的残留的形象”。是的,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的仇恨都不再有存在的理由了。
他仿佛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惨烈壮丽的战争,当一切复归沉静,他的心也在对青年时期的乐队和音乐的怀旧中得到安放。在那惨痛失败的苍凉暮色里,他怀着末日般的孤凄感沉醉在摩拉维亚古老的民乐中,那一刻,世界纯净、安详,飘零的人生在歌声中找到了依托,“在歌声中,爱情就是爱情,痛哭就是痛苦;在歌声中,各种价值还没有被蹂躏”。
难道路德维克仅仅是在衰亡的边际想再次把幻想赋予虚无的“永恒”吗?不,我想不是的。永恒,正如你想要说的,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意义了,也不会再给人以安慰。
他只回归到了世界和爱的真实,在经过凄美苍凉的黄昏洗涤净化之后的绝对纯净,正如那赋予启示和象征意味的孤凄的暮色。这了无纷争、温柔安静的纯净源于路德维克对内心的温情面对,源于露茜仙女般的爱的灵光呼唤。
在故乡灌注了他的青年时代梦想的音乐中,在露茜神圣的救赎中,“爱情就是爱情,痛苦就是痛苦”。没错,这是我们活在这个世界最大的真实,也是最恒定的美。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5:42:0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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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道《古典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