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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话《梁漱溟的“朝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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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5:3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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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道德自任,如果没有相应的智慧和力量跟进,后果终将不祥,一则会以责人为能事,由此维持以怨恨为底色的道德感,二则会在浪漫之后傲荡,傲荡之后颓唐,继而就会像庄子所言“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可见,如果只将道德建立在自任的基础上,走不了多远,那个道德自我就会崩盘。

我相信梁漱溟先生也曾面临着同样的课题。梁漱溟在顺天中学堂读书时,与同学结组自学,他们依每个人的短处取一字,互相称呼,砥砺品格,梁的名字是“傲”,而这个“傲”,就是梁漱溟以道德自任的最初表示。但梁漱溟最终以他的愿力成就了精彩的道德人生,此间之关键在于他的两次转折。

傲表示意气高,但力不及处也多,所以多有悔意,如此反复,对人生便生了厌倦,梁漱溟因此有出世思想。他研修佛理,求一个无欲无执。但凡通由摆脱、忘记而求自由的路,其困境在于,直至忘记“忘记”的时候才能谈得上是真自由了,否则还是刻意。忘记“忘记”,即证得见山水又是山水。走这遭来回的意义是,能够去除妄见,见得世间的本来面目和现地风光。梁漱溟也走到了这一步。他在为一次演讲准备文章时,心念四迸,下笔无着,随手翻看《明儒学案》,忽见“百感交锢,血气靡宁”,不禁一惊,于是放弃了出世的念头。这八个字说中了他,他逃不掉这些情绪的。他从此归向儒家,而儒家“正是从其认识人性而走顺着人性的路,总求其自然调畅,避免任何矫揉造作。”(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附录二,2003)

经过这两次转向,梁漱溟对道德的理解通透了。道德理想主义的向外倾欹,以及由之而来的傲,被与众生同在的慈悲心、平等心和正念无执的清净心所中和,同时,道德因为有现世的滋养和维持而有力量。梁漱溟归本儒学后又落实一步,搞乡村建设,《朝话》就是此间他对学生的谈话集。我们读这本书,尤其感动于梁漱溟关于道德与人生的体会。

《朝话》里“三种人生态度”一章,提示了梁漱溟的这一转变过程。梁漱溟把人生态度分为逐求、厌离和郑重。逐求的态度为近代西洋人发挥到最高点,厌离为佛家发挥得最通透,而郑重是“自觉地听其生命之自然流行,求其自然合理”,“将全副精神照顾当下,如儿童之能将其生活放在当下”,无所谓意欲向前如逐求,无所谓意欲向后如厌离,只此一心一意。值得注意的是,郑重与逐求的分野在于,郑重经过了回头看这一步。普通人回头一看便产生厌离态度,而郑重的态度是从厌离再转一番。郑重与逐求都会尽力于当下生活,郑重的态度之为郑重在于,它是回归意义上的,它自愿回归;它无欲念,所以能洞察到别人的欲念,并客观看待;它知道生活是技术,并且是同等分量的艺术,它因为了解了更多的限制而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它不是追求道德而是呈现出道德,在追求的意义上,未得之时患得,得到之时患失,在呈现的意义上,因为时时处处是呈现,所以时时处处有所得。

梁漱溟很强调道德不是自己向自己咋呼。在“生命的歧途”一章中,梁漱溟提到一个学生称人生值得追求的有三件事,革命、文学与醇酒妇人,又称在有敌国外患时,无需谈立德这鸟事。梁漱溟回应说,想着立德,立德就成了做模样,德必不立。不能从立德的意念处发心,“人生是靠趣味的”,“对于什么事情无亲切意思,无浓厚兴趣,则这件事一定干不下去”。把革命、文学混于酒色,表明“说这话的人仿佛有一点文人的味道,同时也可以看出其内部力量不大,所写的也恐怕只是一点颓废的文字”。醇酒妇人“原系豪人之豪举,不能模仿,不能追求”,一追求就假了。梁漱溟说“说这话的人亦只说说而已”,只是自己向自己咋呼,如果耽于此,便做不成事。好像是用豪壮话显示自己,其实表明自己正是问题中人。把生命健全的心理,“是沉着有力的、统一的,不单有感情,而且有理智,有意志”。

在《朝话》附录的“我的自学小史”里,梁漱溟表示了他对父亲梁济的理解:“因其非天资高明的人,所以思想不超脱。因其秉性笃实而用心精细,所以遇事认真。因为有豪侠气,所以行为只是端正,而并不拘谨。”虽然梁漱溟和***有争论,但这不妨碍他由衷地佩服***:“他不落俗套,没有矫饰,从容,自然,而亲切。彼此虽有争辩,而心里没有不舒服之感。”梁漱溟佩服有真力量的人,在此之上才可谈真道德。在梁看来,道德不是拘谨,“拘谨是迁就外边,照顾外边,求外边不出乱子,不遭非议”,而道德“是生命精彩的地方,生命发光的地方,生命动人的地方,让人看着很痛快、很舒服的地方”,是要做到无时无处不合谐,不感动人。拘谨以至敷衍忍耐,自以为妥帖,实是狭促,结果离生命远了,从更大的客观上讲也丢了理。一提及道德,人们就想到古旧无趣,其实那更像以守为主的法律。在道德,莫若修,以达为节,何曰守,自缚其身,道德的重心放在守上,就不再是创造而落于拘局。道德是感情的,因此有无限隽永,“情感要求越直接,越有力量;情感要求越深细,越有味道”。

梁漱溟在“道德为人生艺术”一章对道德与乡愿做了区分,这是修习的必要工夫。乡愿是尽顾着凑和外面,里面缺少真的,见不出性情,看不到主意。和亚里士多德的“中庸”不同的是,孔子对中庸两头的感情也很看重:“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因为狂狷毕竟是有真劲头儿的。在同一章里,梁漱溟对胡适和梁启超小我大我的说法表示反对,道德不是另外地在“大我”上去寻求,因为“‘我’不须扩大,宇宙只是一个‘我’”,“只有在我们精神往下陷落时,宇宙与我才分开”,精神向上时,实在分不开内外你我。

怎样才能得一个痛快的有力量的生活,梁漱溟在“谈生命与向上创造”一章中提出了一个修养的方法。“就一段一段琐碎的生活上,分别目的与手段,是可以的;就整个生活说,没法说目的”, 把生命与生活看作一,用以表现一以贯之的真精神。生命之向上和创造是照之于天,但也“只是趋向,不是目的”,因为以从“目的”的角度看,就又是刻意了。

梁漱溟在“新年的感触”里说了一个意思:“乐不难,乐之后不苦难”。怎样对治呢。德国哲学家马克斯•舍勒曾说:“当且仅当我们在我们生命的‘更为中心’的领域中感受到满足时,感性的娱乐或无伤大雅的外在喜悦才能完全‘满足’我们”,而“在那些中心层次不满足的情况下,感受更低价值过程中的完全满足立即被一种对享受价值的‘不满足的’、无休止的寻找所取而代之”,梁漱溟也说,乐和玩并不是容易的,“必须在人生的根本上弄对了,然后才能干什么都对,才能有真乐趣”。也就是说,要有真正有味道的乐,还得在生活更中心的地方做对了,在人生根本上体会出了味道,以此得到的感情无不是,无不真切,无不醇正。

梁漱溟对道德问题很看重,但他并不把此问题抬到至高,他知道“唯有经济进步,才让我们的生活能更合理”,“帮助理性开发的,则是经济”,(《朝话》之“帮助理性开发的是经济”)他也并不拘泥在此问题上,在类似的文化问题上,他知道并没有三个分别能说得通的政治经济文化问题。他反对文化本位主义,“民族精神是从实际问题研究上慢慢发现的”,“只须在事实上求办法”,另提一个文化问题,“先悬不损固有文化之一限定,或中国本位之一标准,凌空虚渺,不好捉摸,一切讨论皆成窒碍,实际问题怕倒不得解决了”。这就是梁漱溟先生平实的地方了。(《朝话》之“中国本位文化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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