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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恶的躯体 亲者《在喧嚣与寂静之间微笑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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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书评
  • 2023-03-26 15:3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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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喧嚣与寂静之间微笑死去赵 松

在这个过于现实的世界上,到处都有一些轻易被忽略的敏感而卑微的人,他们默默无闻,即非喧嚣的主流,更非安于现状的那些寂静中人,然而他们终其一生,释放了全部能量,也不过是徘徊于喧嚣与寂静之间。他们渴望着幸福,但常常是差之毫厘,他们竭尽所能,尽管没有使自己抵达那个有着幸福味道的微不足道的地方,但也没有让自己坠入激烈的悲剧深渊,只不过是像灰尘一样,附着在世界的坚硬表面,在某一天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掉的时候,脸上甚至还残留有别人所不能理解的莫名微笑,而这一微笑固然与他们的无耐生存有着密切的关系,不过更多的还是针对死亡本身的一种感伤,它就像一束并不耀眼的亮光,投射在世界的灰色外壳上,就像是史前时期留下的一块没有名字的生命残骸的碎片。《邪恶的躯体》,这部伊夫林·沃的成名作,以其简洁、含蓄、幽默、微冷的笔调,给了我一种意料之外的阅读感受。

小说的主人公亚当-寒姆斯,经历了海上巨烈颠簸带来的眩晕折磨,在多佛港海关遭遇了自传手稿被销毁,然后去找他的未婚妻尼娜,告诉她因为没有钱,他们不能结婚了。这个小说就是在这样一种轻喜剧的调子里轻快而简练地展开的。亚当始终都处在想弄到一笔钱以具备跟尼娜结婚的条件这一目的造成的多少有些可笑和尴尬的困境里,他意外得到了钱、但又意外失去了,并因此经历了种种意想不到的事情,甚至还当了一段时间以胡编乱造为主业的小报专栏作者――“话匣子先生”,又莫名其妙地失掉了这个给他带来经济保障的职位,在以金杰的名义与尼娜一起回她父亲那里住下一段时间,享受到了短促的“事实婚姻”生活之后,亚当被孤零零地抛到了战场上。

当我们翻过小说最后一页,在经历了时而忍不住发笑,时而又莫名地感慨,甚至是突然浮现的伤感之余,会有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亚当始终在为与尼娜结婚而做着某种无望的努力,但事实上,在他与她之间的感情上,并没有恋人的热度,也没有那种灵光一闪的灵肉合一的渴望与交流,换句话说,如果没有结婚这件事在这里撑着,我们会觉得他与她更像一种兄妹关系,而不是准备结婚的恋人,因为他们的言辞与行为无时无刻不在透露出一种冷冷的距离感,然而耐人寻味的是,这种距离感之中又隐含着一种天然的默契,这就让我们不能不做出这样的假设,在作者的潜意识里,亚当与尼娜很可能就是一个人的两个面而已。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伊夫林·沃似乎想以此来证明,一个人本身存在着精神与情感的某种自足性,借此,人是有可能获得精神上情感上急需的安全感的。

“艺术家在今天这个分崩离析的世界里,唯一能做的就是创造一个自己微小而独立的有秩序的系统。”伊夫林-沃如是说道。当我们以这句话作为我们的起点,进而审视《邪恶的躯体》这部开启了伊夫林·沃成功之路的作品,并联系到他在写作这个小说期间个人的感情挫折的时候,就会发现,他的确是试图通过创立一个由文字构成的世界来使自己的现实生存获得某种支撑。

1929年7月,他正写作这部《邪恶的躯体》,他的妻子伊夫林-加德纳写信告诉他,她已经爱上了她的一个叫约翰-阿克顿的男人,而且自称思想混乱需要帮助。他匆匆从牛津乡间赶回伦敦,为挽回一切而努力,然而两个月后,他不得不面对事实了。他给那个第三者写信,故作轻松地发泄自己的情绪,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男人用一个很清楚的反问回复了他:“在占有欲方面,你是不是很有男子气概呢?”面对这样的反问他是无法回答的。ffice:smarttags" />1930年1月14日,《邪恶的躯体》出版,四天后,《泰晤士报》刊登伊夫林·沃的离婚通告。同年八月,他在一篇关于离婚的文章中,他把“婚姻幸福有赖于愉快的性生活这一见解说成是‘怀有恶意的胡说八道’”,同时,又提议为“不愿意因出于好奇或缺乏经验而结婚”的年轻人提供更好的性教育。实际上,他已经默认了那个男人所反问的是事实存在的。一个月后,他皈依天主教。显然,他需要有精神上有更为具体的寄托,以避免坠入虚无。

当我们注意到,小说里,亚当无论在金钱上、还是在婚姻上,尽管几经努力争取,但最终都一无所获的时候,不难发现,伊夫林·沃实际上正是通过这种悲观但并未绝望的灰色调子,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自己内心的痛楚与阴影,使自己获得了某种表面的心理均衡感。可能也正是基于这种原因,三十四年后,伊夫林·沃在回顾这部为他打开成功之门的小说时,一直采取了有意压低其价值的态度,称之为“一本完全未经计划的小说”,“一些外界理由赢得大众的喜爱”,“重读一遍,这不是我喜欢的一本书”,一句话,在伊夫林·沃的心中,轻视它的价值、不断减少它的分量、与之保持某种距离是必要的,一方面是它的不够成熟,另一方面,是它的底色中留下的那道浓重的难以化解开的婚变阴影。

无论是在那些所谓的“娇艳的青少年”之间,还是在安于现状的众人之间,亚当与尼娜都毫无疑问地处在了微不足道的边缘,他们极力想要把握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是弄到足够的钱结婚而已,他们的需求并不是什么非常状态的,而恰恰是日常状态的,但这也是很难实现的。正像作者在小说扉页上引用的《镜中世界》里的一句话说的那样:“在这儿,你看,你得尽力地跑,才能待在原地。如果你要到别的地方去,你就必须跑得至少快上一倍。”事实上他们是无法跑到那种不现实的速度的,他们已经尽其所能,如果说这种无望的奔跑是为了得到什么的话,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放弃希望,为了最终面带微笑地死了这条心,仅此而已。

通过那些微妙、干净、幽默而克制的文字,我们可以感觉到,作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伊夫林·沃清楚地知道,无论现实以什么样的方式冲击了他的日常生活与内心世界,他都不能也不应该把这种情境下的那些起伏不定的情绪带入小说里,因而在这部小说的情节中,我们基本上看不到什么婚变的影响,而只能通过文字调子上的微妙变化,体味出某种无法言说的若隐若现的感伤气息。虽然在二十世纪的背景下,伊夫林·沃在骨子里是个与狄更斯有着更多亲缘关系的古典作家,但他的文体与其身处的时代是同步的,他在叙事上的明快、简练以及罕见的克制,与海明威相比也毫不逊色,甚至还更为细腻。从始至终,在这部小说里,那些时而意味深长、时而谐趣十足、充满讽刺幽默意味的对话是非常值得玩味的:

“你难道觉得开心吗?”

“我亲爱的,在我的生活中没有比这种事更使我憎恨的了……不过,只要你开心,这还是不错的。”

“喂,尼娜,”过了一会亚当说,“到头来我们还是结不了婚了。”

“是的,恐怕不行了。”

“真烦人,不是吗?”

后来他说,“我想那个教区长也认为我疯了。”

后来,“实际上,是个大玩笑,你不这样认为么?”

“我觉得这太妙了。”

在火车里,尼娜说:“我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像那样独自跳了,想起来真悲哀。”(P101)

除了对话以外,那些富于现代风格的冷静描述的段落也非常的耐人玩味:

“在离梅德斯通不远的某处,奥特里奇先生完全清醒了。在车厢里,他对面那两个探员睡了,他们的圆顶礼帽向前歪戴在额头上,嘴巴张得大大的,两双红红的大手懒洋洋地搭在膝盖上。雨点打在窗上,车厢里极为寒冷,还有一股污浊的烟草味。里面贴着拙劣的名胜古迹广告,外面的雨中有宣传专利药品和狗食饼干的广告牌。‘每块莫拉辛狗食饼干都在摇尾巴,’奥特里奇先生念道,火车一遍又遍重复,“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P52)

还有亚当的前任专栏作者西蒙临自杀前的场景,写的也是触目惊心地冷静。

“西蒙-鲍尔凯恩接过给他递过来的帽子和外套,被请出门外。遮篷周围的人群已经散去。天仍在下雨。他走回布顿街的小套房。雨水冲走了他脸上残存的几簇毛,黑毛掉在了他的衣领上。他们在他前门外冲洗汽车,他轻手轻脚地从汽车和垃圾桶之间走了过去,用他的弹簧锁匙打开锁上了楼。他的套房像埃斯皮诺萨饭店一样,都是油地毡和浮雕玻璃。有几张大卫-伦诺克斯拍摄的专业水平照片,有一架唱片机(用分期付款方式购买的),在壁炉架上有无数邀请卡。他原来放在床上的浴巾还在那里。西蒙走到厨房,到冰箱那切了一些冰。随后他为自己做了杯鸡尾酒。接着他来到电话那里。”(P121)

伊夫林·沃总是能通过冷静的描述传达出令人着迷的微妙而沉郁的气氛。

“亚当搞到了一间卧室。他早早就醒来了,发现雨滴敲打在窗户上。他向外望去,只见一片灰色的天空,有个工厂还有那条运河,浅浅的河水中浮出一座座废铁和瓶子的小岛;一具被抛弃的流浪者的尸体一半浸泡在对面河岸的水中。在他的房间里有一个五斗柜,抽屉里放满了可怕的碎片,一个脸盆架上放着一只颜色鲜艳的盆子、一只空杯子和一把旧牙刷。”(P166)

他也时常会利用一些无可耐何的调侃,与那些冷静描述的文字产生对比强烈的有趣效果。

“亚当往上爬去,来到了一块高台一般的地方。数英亩的膨胀绸布遮蔽了天空,在微风中轻轻地飘动。驶来的其他汽车的灯光照亮了高低不平的草地。一些乡巴佬聚集在大门周围冷嘲热讽。高地上高他不远处有两个人躺在垫子上亲热着。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抓着一根桩子直喘气,显然很不舒服。两个情人中的一个点支雪茄烟,亚当看出他们是玛丽-穆斯和普卡普土邦主。一会儿,尼娜也来到了他身边。”两个那么富有的人相爱,“她说,心里想着玛丽和土邦主,”简直是个浪费。”(P137)

伊夫林·沃的小说大多具有循环结构,在这部小说里同样如此,显然,在他的眼里,“认识是一种相似,一种重复,一种历史不断循环的感觉,或者是一个镜子中的影像。”他试图通过这处循环结构暗示世界没有任何变化,人的一切努力终归是徒劳的。而这部小说的形式也是有着明显的拼贴画的迹象,一连串的事件通过一种似是而非的方式组合到了一起,并且产生了出人意料的效果,而那种“即沉迷其中又冷眼旁观的自相矛盾和焦虑不安的态度”则贯穿了小说始终,在“五彩缤纷的底下是一种肆无忌惮和脆弱不堪的基调。”在小说的最后,在那个名为“幸福的结局”的标题下,在荒凉的战场上,性情晚熟的亚当似乎衰老了很多,战争的场面与经历,已经使他对于奔跑本身没有任何感觉了。他只想安静地睡上一觉。而到了这里,作者本身似乎也完成了一次虽然无法彻底但却又是非常必要的解脱。“一切事情一旦用言辞表达出来就变得如此简单。”最后出现的那个名叫贞洁女神的小姑娘,是个意味深长的形象。作者似乎要通过她,来给我们以最后的提示:在如此残酷的现实境地中,没有人是贞洁的。

“那酒和厚实的坐垫,加上两天战斗积累起来的疲劳,使他疏离了他们,对于他身边发生的这一切快乐的感情冲动置若罔闻了,他酣然入梦。孤零零的汽车车窗在一片荒凉辽阔的战场上闪烁。这时将军放下窗帘,把这凄凉的景象关在了外面。”(P227)

(2003年发于《中国图书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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