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在《美的历程》里“青铜饕餮”一章中写道:“人类从动物开始。为了摆脱动物状态,人类最初使用了野蛮的、几乎是动物般的手段,这就是历史真相。历史从来不是在温情脉脉的人道牧歌声中进展,相反,它经常要无情地践踏着千万具尸体而前行。”
就大历史的演进而言,李泽厚说,战争是例证之一。
就个人的繁衍和发展而言,我想,父辈常常是牺牲品。
孔子骂原壤道:“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千年后这句话简化成四个字“老不死的”,经常被后人用在年老力衰但还活着的祖辈或父辈身上。
日本导演今村昌平有一部电影《楢山节考》,讲的是日本一个偏僻山村里的弃老风俗,因食物匮乏,村里年满70岁的老人都要被儿子背上楢山上去等死。
历史的真相大概就是如此,在动物界没有赡养父辈的传统,独居的动物成年后离开母亲去觅食,群居动物里进入老年的动物常有被群体抛弃的危险。人类从动物进化为人,“孝”是进化到一定阶段后的伦理产物,“孝”是一种准则,而非自发的情感,“孝”几乎和“贞”一样,旨在限制或消除人身上的动物性,但是也和“贞”一样,它看上去理所当然合情合理,却是一个太高的道德标准,稍不小心就会沦为不孝。
回到正题,《我与父辈》是一个朴实的标题,一眼就知道这本书要写的是什么。阎连科出生于1958年,和我父亲是同龄人,他通过入伍和写作离开土地,我父亲通过高考逃离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阅读这本长篇散文,我一直想到我父亲,想到祖父,想到我和父亲对祖父的愧疚和遗憾。
阎连科写到父亲去世前,大夫说了一句话:“只要二叔活着,你们家怕不会有好日子过;你们家要日子好了,二叔也能多活几天。”阎连科毫不讳言,“明确说,停在我脑里的不是那话,是那话最直接的含义——‘只要父亲在世,我们家(也许就是我)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或者说,那含意就是我对父亲故逝的一种预盼,对父亲长年有病受到拖累的一种厌烦,一种逆子私欲的无意识表白。”“想着我那一瞬间产生的卑劣、罪过的念想,为了惩戒我自己,我朝我脸上狠命地打了一耳光,接下来,又用右手在我脸上、腹上、腿上往死里拧着和掐着……”
倘若不对现实进行太平粉饰的话,我以自己有限的人生经历可以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就算不是百分之百也是百分之九十的现实写照。人生是很吊诡的,最善于以时间来考验人性,“孝”倘若以某一时刻的言行来衡量,大约所有人都不吝付出以换取内心的安宁和道德感的满足,而一旦它成为一个长久准则(家有长期患病需要照料的父母),稍有背离便会落下“不孝”的罪名,那它就成了孙悟空头上的金箍,无比可厌。
我的祖父去世得很快,从发病到离开,半个月余,这后来成了子女们口中的一个美德——去得快,自己少受罪,也没连累人。其实落脚点在最后一句,既没有给子女造成太大的负担,也没有让我们去接受孝顺与否的考验,我们伤心,但心安理得。
祖父去世之后,祖母很快也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需要人照料。在之后的一年半里,我无数次听到或戏谑或正经的口吻说:“怎么还不死啊?”
人老了,他们的活动范围变得极小,他们的感受被漠视,子女们说这些话时并不避忌,好像老人理应受到“老而不死是为贼”的指责,他们只好装聋,装没听到,后来为了表示尊严,我祖母开口请求子女给她一针,那种打下去能让她去见祖父的针。
当然是不可能打那样的针的,但祖母的生命衰竭到一定程度后,她拒绝再进食进水。就这样熬了八天,祖母才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们这些孝子贤孙们跪在床前嚎啕大哭,一来哭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次死亡,仍然没有清楚它是永恒的,无法回头的;二来哭我们终究没通过“孝”的检验,我们想必让祖母的心都凉了,一辈子为子孙操劳的那颗心。
我以自己长期在外地首先赦免了自己,至少我没盼望过祖母的死;我的父亲,祖母一生挚爱的儿子,她生了好几个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跪在灵前痛哭流涕捶胸顿足,他是悔恨的,因为他有过希望母亲快点去世的念头,但他不能带着悔恨生活下去,那是折磨,良心的谴责,祖母下葬后,父亲开始逢人就说:“反正我照顾了母亲一年半,也算尽了孝心。”他不是需要对别人辩解,是在安慰自己,为自己的不孝辩护。
很长一段时间后,我回想起当时的那一幕幕,感到万分羞愧,至少我的父亲他悔恨过自责过,而我呢?我抢先一步就将自己置身事外了,又有什么资格去剖析父亲?难道我不是祖母最钟爱的孙女吗,难道我没有吃过她一枚一枚为我积攒的鸡蛋吗,难道不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将我抚养长大吗?父亲陪伴了她一年半,端茶伺水,我又做过什么?
受不了拷问时我把责任推卸给环境、时代和生存的压力,甚至我为找到开篇李泽厚的那段话而沾沾自喜,历史和个人都是这样前行的,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为被牺牲的父辈和祖辈,到时我将以心碎和心凉来赎自己的罪。
阎连科在书的最后一段写道:“从那儿望过去,我们都已可以清楚地看到死亡了,可以听到死亡走来的脚步声,可以听到死亡在路上的交耳言谈和细语,可以看到死亡手持的通知和预告。这样儿,我们就不能不正面去考虑与它的答对、应酬了,不得不考虑今后面对命运与死亡时的态度和同死亡答对、争论、打斗时的说辞和尊严。因为活着终归是要有着最后那一日;因为终归有着那一日,也才必须要认真地考虑、安顿那些活着的事。”
死亡把一代一代的人带走,腾出空间给后来者。我们并非不爱自己的父辈,也不是不想谋得一个“孝顺”的名声,可是当食物只剩最后一口时,给父母还是给子女,多数人会选择牺牲父母吧!我不知道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繁衍本能还是一种心理的传承,不过或多或少有点安慰的是,我会不可避免地老去,我对祖辈、父辈犯下的罪,终有一日会受到同等的惩罚。
《我与父辈》是写给经历过生死、有一定阅历的人的长篇散文,一如既往地,阎连科保持着他作品的深度和力度,语言比起小说来要和缓些。
我想,心中仍然有一片乡土的人更能理解这篇散文,因为乡土上的挣扎和无奈,也因为土地是最纯粹最残酷的所在。如果我的父亲能戴上老花镜,静静地坐下来读完这本书,他的所感所想一定比我更多更深刻。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5:32:5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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