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故事的钥匙在哪里?
赵松
“吾人知悉二掌相击之声,然则独手击拍之音又何若?”这段有名的公案里的话,出现在《九故事》的扉页上,自然是有意为之的。那么,塞林格想借此表达什么呢?二掌相击发出声,这是常识,因此才有“一个巴掌拍不响”的说法。可是,“独手击拍之音”又是怎么回事呢?若是有棒喝师在,问起掌声因何而起,答曰二掌相击的结果,估计是要挨棒子的。禅师的棒喝,要破的,是无人不知的常识里隐藏的惯性执念。世间的声音,譬如诸相,是无所不在,而又无所在,从无到有,由生到灭,是流变不居的。人们“知悉双掌相击之声”,却不知“独手击拍之音”,原因就在于人们泥于惯性思维,执迷于纷繁表相,而看不到诸相无住的本质。无所挂碍,人才有可能理解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道理。
然而,人又总是执迷于表相的,惯于通过与他者的关系确定自己的存在,是以牵挂与纠缠、希望与失望,皆在其中酝酿,实在与虚无也会在其中沉浮隐现。人总是反复在他者处求“我”,想通过与他者的关系发出自己的声音,结果却是纠缠越深、执迷更深。却不知,在禅宗语境里,人修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有我,而是为了无我,是为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境界。《九故事》里多有执迷不悟的人与事,塞林格引用这段公案里的话,或许就是试图给书里书外的某些人备下的钥匙之一。
世间恐怕只有小孩子才能自我娱乐地伸出手去捕捉风影吧?成年人满脑子的道理逻辑,也就很难有醒悟的希望,只能在愈陷愈深中腐朽下去。希望可能还是在那保有童真之心的人那里,因为只有他们才有可能知道“独手击拍之音又何若?”醒悟之后,时间也就多余,死生之间的界限会在万念了却的无边寂静清朗间消解干净。孩子们总是意味着诸多的可能。而成人们则总是要面对诸多的不可能,他们坠落下去,不可逆转,而孩子们在飞升。或许,孩子们迟早都会变为成人的,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还是有很多变数与希望在的。只有成人才是执迷不悟的。而在这九个故事里,塞林格反复描写的,基本上都是孩子与成人的微妙关系,当然也有少量是写成人之间的关系的,但也是关于成熟的成人与天真未泯的成人的关系,其中仍旧隐含着孩子与成人的状态。
这样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必然会有多种读法。尽管这些小说是先后发表的,但从结集后次序安排,仍能看出塞林格对整体结构是早有考虑的。它不是九个短篇的简单聚合,而是一个精心构建的整体。
第一篇作品,也就是被纳博科夫称赞为伟大小说的《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写的是青年西蒙·格拉斯的死,是关于绝望然后又微有希望最后仍旧是绝望的自杀,而那一点希望,与最后的绝望,都与那个小女孩有关。最后一篇作品《特迪》,写的是一个早慧得有某种特异思维与领悟力、有某种先知意味的孩子的死,他预见到了自己的死,甚至包括具体的时间,但他毫无忧虑地走了过去,接受了它。一个身心俱伤的青年人的死,跟一个领悟了人世道理的孩子的死(多少是有些含糊的,并不能完全确定的,但仍旧是死了),构成了整部小说集的首与尾。两种死显然是处在不同的层面上的,但最后无疑它们是重合在一起的,这就使这部小说集有了一个环形的结构。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圆满的结果,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归零的状态。塞林格用九个故事构成了这部小说集,而不是八个或者十个十一个,显然是怀有深意的。阿拉伯数字从1到9之后,接下来的数字,就是零。零是数的起点,也是终点。同样也是事物的起点与终点。然而数字的组合使它们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以至于给人的感觉是它们可以变成无限多,可以有无限的变化。但再多的变化,最后仍旧会归于零,整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从无到有,到包罗万象,最后一切又都会化为无。
人的死,物的死,与整个世界的死,其实并无本质的区别。世俗中的人是贪生畏死的,看不到或不想、不愿看到这样的过程是必然的,所以就费尽心思寻找可以掩盖这一事实的事物,生出很多事端与是非,也弄出很多似是而非的道理与妄念、错觉与幻象,以至于再也找不到自己。所以特迪提示:需要一个把脑子里的“苹果”排出去的过程,这样才有希望领悟那种道理。而西蒙·格拉斯则没能领悟到这种道理,他无法使自己跳出身心受伤的情境,即使在绝望中也还是拘泥于那种世俗的情感,因而就像那些吃得太多的香蕉鱼一样,钻入那个洞里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不但没能将自己脑子里的“苹果”排出去,反而把自己排了出去。从西蒙·格拉斯的死,到特迪的死,是一个自我灵魂升华的过程。在特迪眼中,死与生、生与死,都是整体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只有超然于生死的概念,才能在轮回中获得永恒的领悟。所以在他父母甚至其他人的眼中,他是无情的,而他说他在爱,是很爱,是那种“非常强烈的亲切的感情”,他希望他们拥有快乐,但他们不能快乐,也不能按他的本来样子去爱他。成人的世界,其实是就是濒临死亡的世界,包括所谓的情与爱,也是濒临死亡的。
人在心脏不出问题的情况下,很难会想到它的存在,想到它在以什么样的方式和状态活动着。尽管人们也会时不时地说到心痛心苦或者心醉心酸,但其实指的都不是实际上的那个“心”。就像人人都会用“我”开头来谈论自己的感受与生活状态,但恰恰又少有人知道“我”之为何一样。不能意识到并理解了世界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就无法真正知道“我”在哪里,是什么,要走向哪里。
在《九故事》里,呈现了一系列失去“我”的成人们的生活状态。他们都是那么的脆弱、焦虑、浮躁,虽然原因与表现各有不同,但状态大致相似。而与他们相对应的,又总是一些天真的多受他们影响甚至伤害的孩子。在他们与孩子之间总是有着微妙难解的感应与隔阂,他们对孩子存有某种无法说清的需要,但这对孩子们来说又什么都不是,无法理解,所以相互需要又相互伤害的局面就会反复出现。
在《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里,出人意料地给绝望中的西蒙-格拉斯以些微希望跟致命一击的,就是那个早早就懂得妒嫉与冷漠的小姑娘西比尔。在《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里,可以看到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的女人埃洛伊斯(小说里称她是姑娘,显然在暗示她的不成熟),对有严重自闭倾向的小女孩拉蒙娜的伤害。拉蒙娜给自己想象出一个伙伴――吉米,这样就使得她的自闭生活变得可靠一些,在母亲的身边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狭小而又无限的封闭世界,而她的母亲,那个姑娘,则因为无法进入到这个空间里而近乎发疯失控。拉蒙娜做到的是一个成人所做不到的事。埃洛伊斯只能靠点滴的乏味回忆与怀念来支撑自己的微弱信念,以抵抗无法摆脱的混乱污浊的现实生活,所以她对女儿拉蒙娜有种无法排解的成人式嫉妒,在某个瞬间里甚至既爱又恨,就像恨自己恨生活本身一样,因为她无法做到像拉蒙娜那样轻易活在想象里。这个已经做了母亲的姑娘,被卡在了成人与孩子之间的狭窄而又渊深无底的沟壑里。她跟自己的好朋友玛丽·简在寒冷的天气里躲在家里喝酒聊天的场景,跟海明威在《三天大风》里描述的少年尼克跟好朋友在大风天一起坐在壁炉旁边烤着脚偷偷喝酒的场景多么相似,但这样的好时光如今在埃洛伊斯心里早已变成了伤疤的一部分了,随便碰到哪里都是痛楚,没错,以前,很久以前,她也曾是个好姑娘。
罗斯特洛波维奇在独奏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时停下来讲解音符组合方式:“……因此在演奏中就必须加入自己的潜意识,因为有些声音在现实中是听不到的,你必须以潜意识想象。”在我看来,塞林格就是这样的一个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的演奏者。无论是残酷还是悲哀,或者是绝望与感伤,都被他在一种淡定而自然的状态下充分地加以演绎,他演奏的不是可以听得见的声音,而那些现实中听不到的声音,他在想象中捕捉到它们,轻缓地动它们,抚摸它们肌肤与纹理,给它们以新的生命状态。他是不动情的,就像不动声色一样,他只是希望以它们本来的样子完成一种想象世界的构建,他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过程和效果,他无所不在,而又置身事外。他并不提供一种约定的线索,以供你顺其摸到作品的核心,因为那样的线索是不存在的,在一个圆环中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点。当你感觉到某种东西的时候,任何一个点都可能是入口。
在这九篇小说里,居于中间的,是那篇相对平和许多的《下到小船里》。它甚至带有其它篇小说所没有的一丝亮色,因为它暗示了某种和解,成人与孩子在内心深处的那种瞬间感应。跟塞林格笔下的所有孩子差不多一样,四岁的男孩莱昂内尔也是个敏感、孤僻、自闭的孩子。两个庸俗的女人对他父亲的随意谈论与恶意评价,伤了他的心,就像面对以往任何伤害一样,他选择了逃避,躲到了小船里。而他的母亲波波,那个不漂亮却能默默地善解人意的女人,以其特有的方式,一点点靠近他,小心破解了他设置的一切障碍物,进入到他的世界里,使他与自己和解,并把他带回到现实中来,带回到温暖的感觉里,一起跑回家,她让莱昂内尔跑赢了。那么在此之前的其它时间里,她作为一个母亲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在她身边的他,又何以变成这个样子的呢?这种疑问,让人对这种短暂的和解状态产生更多的疑虑,今后她与他的生活将会是怎么样的一种状态,谁都不能预料。
另外一个带有某种和解色彩的故事是《在跟爱斯基摩人开战之前》。骄傲的女学生吉尼向来看不起周围的同学。尽管开篇就描写她的有点小气、与同学塞利纳计较车钱之类的事情,但其实作者要写的却是她的宽容与理解力。吉尼在塞利纳的家中碰到了后者退伍不久的哥哥以及哥哥的朋友,他们的战后反常状态,深深地触动了她,她不但没有看不起他们,反而在聆听中生发了同情怜悯之心。她理解了他们的处境与糟糕的心态。以至于最后她主动与塞利纳和解了,甚至连那块让人不舒服的三明治都没忍扔掉。她知道内心的伤害对于他们来说是件多么容易发生的事。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心胸与感知能力呢?无法知道,但你知道她这样的人在现实中是弥足珍贵的。
塞林格笔下的青年人,基本上都是被严酷生活现实轻易打垮的。要么是战争,要么是别的什么遭遇,他们陷在心理困境里不能自拔,找不到任何出路与希望。孩子们是很难理解成人世界的,尽管他们可以想象猜测。而青年人的遭遇与状态,对于孩子们来说是相对比较切近些的。与令他们感到不安的成人世界相比,青年人的世界则让他们感到了那种莫名的心痛与恐慌。在《笑面人》里,通过那个近乎童话的“笑面人”的故事,塞林格把一个内向得有些自闭的青年在现实感情经历中的挫败感折射得淋离尽致,比悲惨遭遇更为可悲的是,笑面人除了那个侏儒欧姆巴跟动物们以外,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那个叫玛丽·赫德森的总是穿着海狸皮大衣的姑娘,是小说里除了酋长之外最为神秘的一个人物。她的神秘与笑面人、酋长的神秘是不同的,她是身份与生活的神秘,显然通过反复强调的穿着以及抽的香烟就可以知道她家境富有,甚至可能还是个已婚女子,可能还有个婴儿等等,其它的呢,就无从知晓了。杀死“笑面人”的,其实并非是什么无情无义的那对父女,而是现实。同样,让酋长与玛丽相遇又分开的,也是现实本身。这个现实是什么?是容不下“笑面人”的世界,也就是容不下童话也容不下异想天开以及一点点单纯浪漫的这个世界。最大的痛苦并不是死,而是死之前的无尽煎熬。当然这些不可能是一个九岁的男孩所能想到和懂得的了,但足以让他回到家里之后继续在床上发抖。那个罂粟花瓣面罩,则似乎暗示着弱不禁风的天真想象。天真总是死于现实之手,尽管还有爱。
与绝望相伴的,常常就是爱了。最强烈的爱的背面,就是最大的绝望。没有爱,就没有绝望,反之亦然。只要死亡还没有真正来临,那么绝望与爱就会始终相伴。当然,它们也可能会在死亡来临之前在一起彼此消解,什么都不留下,除了一片灰烬。在《九故事》里塞林格所描写的最微妙而又纯净的爱,就是那篇《为埃米斯而作――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了。它就像一首没能完成的乐曲——仅有几个音符的曲子,连个最基本的和弦能否够得上都难说,或许只是一个音符,按下去,不再延续其它的音符,只有不绝如缕的泛音。战争让人漂泊异乡,也给人带来偶遇,一个年轻军人跟一个出身高贵的早熟少女相遇该是件多么奇妙而浪漫的故事啊,但关键并不在这里,重要的不是相遇,而是一个孤单的人发现了另一个孤单的人。埃米斯之所以能让“我”终生难忘,是因为她发现了他的孤独,发现了他有一张敏感的脸庞,其实也就是发现了他的敏感的心。她除了同样敏感孤独之外,还有着坚定、高雅的气质以及对美好未来的追寻。而这一切恰恰是“我”所没有的。战争是能够使现实世界充分显露其污秽与凄苦的面目的,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些微的模糊单纯的爱意,才显得如此的难得。战后的“我”心如死灰,未了的只有对埃斯米的怀念,留在他的与他人充满隔阂的生活状态下。在描写污秽与凄苦经历的后半部分,给身心俱伤的他带来些许慰藉的埃斯米的那封信——模仿成人口气写出来的一本正经的信,给了他一些活下去的力量。那块在邮寄的过程中碎了的特别手表,并不是什么幸运符,而是一个女孩子最微妙而深沉的爱,对父亲的,对他的,都是怀念,它破碎了,显然,它所承载的那种时光也就随之停止,他再也不能回到那个时间里了,就像他再也不能恢复为健康的人一样。这篇小说或许并不是《九故事》里艺术成就最高的,但毫无疑问是最为感人至深的,它的情绪与感情是如此的压抑,又是如此的绵延不绝。埃米斯的弟弟查尔斯的那个关于墙角见的谜语,是关于孤独与孤独相遇并发现的最好见证。在这个充满污秽与凄苦的世界里,它就像一抹略微有些怪异但又天真可爱的微笑。
爱也可以令人疯狂。《嘴唇美丽而我的双眸澄碧》写的就是因爱而疯狂的故事。一个情绪混乱的喝了酒了男人阿瑟找不到了自己的妻子琼安妮,她走了,或许同样喝多了。他四处打电话找她。他的朋友李是个明显要成熟很多的男人,李始终都在耐心听着阿瑟的语无伦次的倾述,那一再打来的电话。他说什么话都是那么的自如自信,你会把他当成一个最知心的朋友。但是随着故事的推进,事情真正残酷的一面开始慢慢显露。李身边的那个女子,令人莫名不安并生疑,甚至你会在她偶尔浮现的瞬间里,忽然想到,她是不是就是阿瑟正在找的妻子琼安妮?这个驯服地呆在李身边的蓝眼睛女子,没有透露任何更可疑的迹象。阿瑟在混乱无序的倾述过程中展现了他的脆弱敏感、心胸狭隘,以及情绪容易失控的性格,当然也表达了他对琼安妮的深深的爱恋,并且让你知道了她为什么会离他而去。直到阿瑟忽然说想到李这里来,并被阿瑟婉转地拒绝了的时候,那个蓝眼睛的女子的话才真正让你意识到,她很可能就是琼安妮。她在李这里找到了暂时的避难所。而这时候你会发现李是个真正的江湖老手,面对这样的局面仍旧能应付自如、不动声色,说谎都不需要打底稿。她呢,琼安妮,是个好姑娘。阿瑟也这么说,当然也是说给身边的她听的。好朋友做了第三者,似乎还并不是最严重的事。真正严重的是,阿瑟差不多疯掉了,竟然产生了幻觉,以为琼安妮回家了。
这篇小说似乎是《九故事》里唯一没有涉及孩子、少年或青少年的。但是事实上阿瑟也好,琼安妮也好,在心理上都是一种未成年状态。在现实压力之下,在问题面前,他们都异常的脆弱,都急需别人的呵护,因为他们并没有完成进入成年的过程,就像大孩子一样,还需要引导与爱护。但是阿瑟做不了琼安妮的父亲或者兄长,就像琼安妮做不了他的母亲甚至姐姐一样。他们的小船轻易就被现实撞了个粉碎。她逃到了李的身边。而整个过程的参与者与旁观者,阿瑟的好朋友李,在最后一刻也差不多快要崩溃了,他可能会感同身受地意识到,自己意想不到地成了一出悲剧里的重要角色,甚至就是导演者。他领悟到了什么呢?这样的一个结局,也差不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未成年人与成年人的矛盾、对抗,在《德·杜米埃·史密斯的蓝色时期》里显得尤其直接和日常化,而他们矛盾的原因却是因为对同一个女人的爱,史密斯的母亲,博比的妻子。这个时候的史密斯差不多是在潜意识里扮演起自己的父亲了。颇有绘画天赋的十九岁的史密斯逃离继父,试图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一方面是出于对同样继父博比的排斥,另一方面就是他强烈地觉得“独身自处”是种福分,典型的青春期自我意识突然觉醒的表现。他逃到了一个古怪的艺术学校里,跟一对古怪的老夫妇呆在了一起,做那种枯燥乏味得令人绝望的函授工作。但是一位有绘画潜质的年轻修女艾尔玛激发了他的全部热情,以至于不知道做任何的克制,不但给修女写信,还冒然提出去修道院看她,随后还有从模糊到清晰的爱情***的幻想。这种冒失轻易就毁了他的幻想,也把艾尔玛的绘画梦想毁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冲动之举让艾尔玛修女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而他自己,也在这次冲动之后结束了逃离之旅,重新回到了继父身边,回到了学校,过起了看起来正常的准青年生活,没事儿就“考察所有夏季活动的动物中最有趣的一种――穿短裤的美国少女,直到美术学校重新开学”。实际上那对古怪的老夫妇是颇有与死亡相关的象征意味。而修女艾尔玛则有着压抑禁锢中渴望呼吸的意味,在两种极端状态之间,史密斯的出现把它们都打破了,于是他只好重新逃回到原本厌烦了的现实里,并且坦然接受了。这个反高潮式结局是九个小说里最不深刻突兀的一个,近乎骤然间归于平淡的感觉,史密斯的形象忽然间模糊不清了,而真正清晰得不能让人忘怀的,反倒是艾尔玛修女,还有那对违规开办美术函授学校的古怪老夫妇。
如果不用“九故事”作为小说集的名字,而是像通常作家们所做的那样用一个小说的名字作为整个小说集的名字,那么最能概括这个集子的气质的,可能真的就是那篇《为埃斯米而作――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爱与污秽、凄苦这几个关键词确实能概括九篇小说的气息。整个九个故事里没有一个获得幸福的人。甚至没有一个真正能够由衷地快乐起来的人。但事实上塞林格根本不会看重幸福或快乐这样的切入点。他所关注的是禅宗意义上的领悟,对生命本身,对生活本身,对现在,过去以及未来。只有如此,人才有可能从世俗世界的污秽与凄苦甚至于纠缠不清的爱中脱身而出,获得彻底的解脱,进入更为广阔而自由的境界,甚至可以超越生死的局限。塞林格让笔下的那些年青人、孩子还有不成熟的成人们经历或者看到爱、对爱的渴望、死亡、绝望与疯狂,他试图让他们以外的人们明白人生是多么的需要领悟而不是那些盲目的执著与反抗,更不要说自暴自弃式的武断决绝了。脱开世俗的人际关系链条,回归本我,直至进入“无我”之境,才有可能摆脱具体而又庸俗的爱与痛、生与死,真正做到无牵无挂地与世界同在。那么在现实生活中有这样的希望之路么?至少在这部小说集里人物的生活中是看不到的。这里有的都是一些深陷困境而又执迷不悟地绝望中人。除了秉赋特异的特迪之外,在那些孩子们身上也看不出有多少领悟的希望可言,他们甚至都来不及醒来,更不用说领悟了,基本上都是一头撞在坚硬而无比的世界表面,碎得看不出样子。从这个意义上说,塞林格尽管坚持提示领悟的重要,却又对现实中人根本不抱什么希望的。他所能做的,或许就是独善其身,隐居起来,做一个世外之人吧。而他的隐,却并不能说是逃避,倒更近乎于佛家所说的“跳出三界外”的意思。对于塞林格的避世,世人的理解实在多的是摸不着门路的乱想臆测,无论是称其在避世中写下无数文字已是世界文学的一笔重要财富,还是讥其哗众取宠故作神秘以不断吸引世人的眼球,这些说法都来自同一个层面,天真而又庸俗得让你不想说什么。
说来说去,关于《九故事》,最值得说也是最难说的,还是它的写作艺术。整部小说集结构的艺术前面已有述及,自不必多说了,他对小说集的整体感及把控能力是整个二十世纪小说家中比较少有的。九篇小说不仅仅是九篇作品,它们构成了一个作品,这并不是说里面有人物有所穿插,而是说它们从不同的角度去追寻领悟的境界。他试图通过整体的困境,来暗示领悟的必要性。
在我看来,这九篇小说里在艺术上达到很高境界的,当属《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笑面人》、《为埃斯米而作》和《嘴唇美丽而我的双眸澄碧》这五篇。在这些小说中,塞林格特别喜欢使用对应的结构。比如在《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里前面那部分大段的电话对白与后面海滩上西蒙·格拉斯与小姑娘西比尔在一起那个场景的对应,他的绝望面对的环境背景,绝望是如何膨胀起来的,又如何最终达到了极致,都是通过这种对称的结构来得到有层次而又充分地体现的,所以最后那自杀的一枪开得虽然出人意料但又是必然的。在《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里那个年轻母亲与女友的对话与她女儿跟想象中的人在一起的场景,一个成人的失败而混乱的世界与一个小女孩的封闭而幻想的世界同样也都构成了对应关系,就像一个覆巢压着一个破碎的蛋。在《笑面人》中则是童话的笑面人故事与现实中酋长的故事相对称,而这一次的对应是穿插交错进行的,同时这种对应又没有直接的关系,只是在气息上或多或少有点暗示。《为埃斯米而作》则把模糊克制的爱意经历与后来的战争创伤对应起来,从而使那最微妙也最朦胧的爱意在这种对应的过程中变成了最可宝贵的同时也是不复重现的东西。在《嘴唇美丽而我的双眸澄碧》里,则是完全使用了《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上半部分的方式,通过电话对白以及对话双方各自的状态来构成一种对应,当然,这一篇里的对话变得更有层次,也更有空间折叠的感觉,而不是像《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前半部分那样有意制造一个完全平板化的烦躁麻木的状态,它的推进过程非常耐人寻味,情绪的起伏、情节的转换与节奏的变化配合得恰到好处,使整个小说的能量在最后爆发之前得到了很好的积蓄。
塞林格是个洞悉现代戏剧精髓的小说艺术家,他知道“空”的力量,就像知道压抑、克制的力量一样,一方面他在每个小说里都将起点放在人物情境抵达或即将抵达那种难以形容的临界状态上,一方面又能做平淡从容、不动声色又不乏些许幽默地叙述。相对于海明威的“冰山理论”,甚至相对于更早的写了《都柏林人》的乔伊斯,在这个谱系上,他的小说艺术可以说是达到了某种极致状态,其艺术特征似乎只有天文学里的“黑洞”才能形容,他的文字体现的不是那种外放的力量,而内缩的强大吸力,甚至能将光线以及任何信号都统统吞噬。而从理论上讲,他的整个写作过程也确实呈现出星球“坍缩”式的走向。所以他写完了这个《九故事》之后,实际上已透露出了不会再多写什么的迹象,这样的一种文字密度与强度之后,已很难再有突破了,更何况他还在禅宗里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归宿,写完那几个中篇,他其实就是收笔了。
(初刊于2012年4月《文景》杂志,2018年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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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己收入作者新书《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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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松作品:
《伊春》(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5236142/
《隐》(世纪文景2020)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4933266/
《积木书》(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6953763/
《抚顺故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5216962/
(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5981277/
《空隙》(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 空隙 (豆瓣) (douban.com)
《灵魂应是可以随时飞起的鸟》(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5249401/
《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3462525/
《细听鬼唱诗》(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6677847/
《最好的旅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6974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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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5:28:2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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