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波德莱尔 赵松
“1843年,经济拮据,吸***。《恶之花》中的许多诗写于此时。”在波德莱尔的一个简单的生平著作年表中,有过这样的一小段文字。这位惯于挥霍的人,终其一生都处在生活拮据的困境里,从没能摆脱过。他参加过起义,后对革命失望,曾因《恶之花》惹了官司,感情上始终都不如意,还有几次自杀未遂,试图做生意赚钱也落了空,健康状况也一直不大好,最后在半身不遂的纠缠中去世,只活了四十六岁。在活着的时候,他挥霍财物,也挥霍生命,毫不吝惜,爱好名声。他时常是个亢奋的人,也时常是个忧郁的人,同时又会时不时地显露出异常锋利的理性思维。但归根到底,他仍旧是个根植于忧郁的人,一个非常彻底的诗人。
如果把《恶之花》当作是他的特别的精神自传,那么在某种意义上,《巴黎的忧郁》以及《人造天堂》《私人日记》则可以视为他日常生活的另类自述。而且从结构上说,它们恰好可以反映出一个逐步深入的过程,从日常场景,到理性地分析酒、***以及***吸食者中的诗人,再到展现内心的思想火花,非常的丰富而绚丽,又包含着足够的锋芒。当把这三个作品放在一本书里的时候,我们甚至会觉得可以把它当作一本小说来读。他翻译过小说,也写过小说,但很少。所以如果我们把这三个作品当作一部小说来读的时候,就不能不觉得这是个他创作留给后世的一个多少有些意外的奇迹。
这部小说会有多种读法。可以从外向内,就像吃荔枝一样,剥去壳,吃了肉,看到果核。也可以从里向外读,先去触及他那灼热而尖锐的内心,再去体会他在研究酒、***、***的过程中对于艺术与幻觉的种种心得与发现,最后再回到巴黎的街道上,去看那一个个瞬间里的人与事,当然也包括他自己。还可以从中间读起,再根据个人喜欢,向内或向外去体会他的诸多现实感触与领悟。此外还可以随意地从不同部分的任意篇章甚至段落读起,这样就可以明白,他的这些看似有头有尾的作品,其实都是首尾相联、无所谓始终的。要是如此这般地读下来,你会突然觉得这还不能算是一个小说的话,那我得告诉你,我所说的小说,其实就隐藏在他的这种变幻莫测的文字世界里,不要去刻意考量它的形式,不要去纠结它是不是有贯穿的故事,而是要耐心地聆听他的内心的声音,实际上,它的线索与色彩、情绪与情感、洞察力与睿智,要远比那些通常所谓的小说不知要丰富多少倍。
不得不说,他是个容易紧张、冲动的人,就像他是个容易幻想和沉湎、陶醉的人,是个容易痛苦的人。他始终都渴望能更多地拥有一个人的安静。“可怕的生活!可怕的城市!”在沉浸在深夜的黑暗中后,他会这样自语。“人脸的暴政终于消失了,我只因我自己而痛苦了。”他自嘲地谈及自己日常经历的无聊琐事,然后会近乎祷告般地在某种脆弱的感觉中说出自己的心愿:“不满意所有的人,也不满意我自己,我想在黑夜的寂静与孤独之中赎回自身,品味自己的骄傲。我所爱的人们的灵魂,我所歌颂的人们的灵魂,使我强壮吧,支持我吧,让世界上的谎言和污浊空气远离我吧,而您,我的上帝,让我写出几句美丽的诗句,以此向我证明,我并非最卑劣的人,我并不在我所轻蔑的人之下!”很难说他是个信仰上帝的人,也很难说他是个不信上帝的人。在他的《私人日记》里,他如是说道:“即使上帝不存在,宗教也是神圣的和神奇的。上帝是这种唯一的存在,为了统治,甚至不需要存在。”因为这涉及到的是精神,“精神所创造的要比物质更生动。”他真正需要的,只是更多地保持在精神的高空中富有活力地飞舞。他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人的脆弱与无力、被动与易碎。
只要还不得不为了生计常常穿行在日常的街道中,他这个永恒的“异乡人”就是世界最容易忧郁的人。“一天早上,我起床后心情不好,忧郁,因无所事事而疲惫,觉得要做一件大事,做一件惊人之举。于是我打开了窗户,唉!”他的所谓窗户,其实并不在现实的房子里,而是在他内心深处。他想看这个世界,更多的。这里有无法实现的爱,也有无法终止的绝望与迷恋。他对一切其实都洞若观火,却又始终都无法抽身而去。他思想异常犀利,却从未能将自己与现实的纠缠锁链真正切断。他更喜欢沉陷其中,沉湎其中,无论痛苦还是狂喜,也无论幻想与孤独。他喜欢梦,“理智告诉我们,地上的事情很少存在,真实的现实只在梦中,为了像人造的东西一样消化自然的幸福,首先要有勇气把它吞下,也许配得到幸福的人正是至福使之呕吐的那些人,如同死者设想的那样的至福。”“梦!永远是梦!心灵越是宏阔和精致,梦就越是使它和可能远离。每个人都带着他那一份天然的***,并且不停地分泌和再生,而且从出生到死亡,我们有多少个小时是充满了实在的享受、成功和果断的行动?我们是在我的精神所描绘的图画中、在与你想象的图画中生活和度日吗?”
看看他在《人造天堂》里的叙述吧,那些文字,是多么的理性,又是多么的饱满而美妙。从没有人像他这样清醒异常地描述那些迷幻的过程,及其背后的那一切秘密。他称颂酒的创造性力量,那个西班牙吉它手的漫游经历,以及他与那个墓地刻碑人同时也是个拙劣的小提琴手的合作演出故事是多么的迷人。那些美妙的感觉皆是拜酒所赐。他是个***爱好者,可他并不认可***的创造力。在他看来,它只能令人陷入无力而又短促的幻境,陷入疲软的无所作为的状态,而不能像酒那样进入艺术之境。但是关于***,他又有说不尽的故事。他也知道***的威力,它或许是他唯一望而却步而又多有想往的东西吧。也正因如此,他才会以那样的深情与深刻,去描述那位伟大的***吸食者,德-昆西的思想与事迹。要是德-昆西泉下有知,是会引他为最难得的知己的,他们的灵魂是如此的契合,丝毫不受时空的限制。有时候你甚至会觉得,他在写这位非凡的先辈时,就像在写自己一样。对于死亡本身,他是深有感触的。他在最后这样写道:“然而,死神,我们并不向它咨询我们的计划,我们也不能得到它的同意,死神,它让我们梦想着幸福和名声,它不说是,也不说否,突然从它的栖身处窜出来,一翅膀打翻了我们的计划,我们的梦想和理想的布局,我们的思想在其中庇护着我们最后的日子的荣耀!”
他无法摆脱那种深深的融入血液的忧郁。当我们带着小说的感觉不断深入到这些时而幽暗无边时而闪现耀眼的光芒的文字丛林里的时候,当我们近乎随意地一页又一页地翻过它们的时候,会慢慢地忘了这东西是不是什么小说不小说的愚蠢念头,会在时不时的惊叹中陷入令人不安的沉寂,最后,我们自然会发现,自己的双脚仿佛***地站在满地的碎玻璃上面,那些晶莹而又尖锐的小东西啊,就是波德莱尔在他的日记里留给我们的最后的礼物,它们难道还不会令我们在越发弥漫的忧郁雾气中忽然间获得某种过于反常的清醒么?正如他很随意地说的那样:“不立刻皈依,就有下地狱的危险。”
2009年6月9日星期二
(刊于《外滩画报》2009年7月9日)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5:28:16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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