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从小仙女到小女人
赵松
如果你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消息,说是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为了接近并占有一个少女,娶了她的母亲为妻,并多少有些间接地造成了这位可怜的女人的意外车祸死亡,然后他带着这个少女四处游走,还跟她发生了关系,他深深地迷恋着她,最后又为了她杀了另外一个老男人,被法庭审判有罪……。对于这样的一个故事,你会怎么想呢?是不是会觉得这个老家伙真有点疯了?不管怎么说,从日常的角度来看他的行为,都是有些离谱的,继父占有女儿,单单是这样的一个事实,估计就会让陪审团的先生女士们、甚至还有旁听的观众中的大多数毫不犹豫地投他的有罪票。因为在社会道德体系中,对于伦常关系向来是比较敏感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管这个男人对那个少女的爱恋有多么的深,不管他用哪种方式去爱,作为继父都是有罪的,不可能得到社会的原谅。
就是这样的一个不伦的故事,到在纳博科夫的手里,就变成了一部非比寻常的经典作品。它曾经令很多人感到恼火和失望,其中甚至包括一直很欣赏纳博科夫才华的老朋友埃德蒙-威尔逊和玛丽-麦卡锡。其实纳博科夫很了解自己所身处的美国正处在什么样的一个时代,在道德上是什么样的一种尺度与敏感度,所以在朋友的劝告下最初甚至连真名都没敢署,后来觉得既然要出版它那么文责终归还是要自负的,就又把真名署上了。在先后被四个美国的出版商拒绝了之后,这本不道德的书在巴黎由那家小有名气的奥林匹亚出版社出版了,但纳博科夫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这本书的绿面包封跟这个出版社出的一套***丛书的包封是一样的。这本书跟那些色情小丛书在一起不声不响地呆了有大半年的功夫,然后幸运就来了,英国著名作家格雷厄姆-格林发现了它,并称赞它是1955年的最佳小说之一,于是就引发了评论界的关注。当然这种赞扬引发的更多的还是那些敏感的卫道士们的愤怒和抗议。而格林则是毫不客气地通过文章还以颜色。当然,跟以往的某些事情差不多,美国人又一次被这场发生在欧洲的跟一位美国作家有关的争论所吸引,海外版的《洛丽塔》开始在文学圈内流传,三年后,终于由普南特出版社正式出版了它的美国版。美国人的保守与好奇,成就了这本书。激烈的抗议与遣责,使之前只是小有名气的纳博科夫转眼间成了新闻人物,《洛丽塔》也成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榜的第一位。但《纽约时报》的一篇书评是这样评价的:“《洛丽塔》无疑已是图书世界的一桩新闻。不幸的是,这是一个坏消息……”不管怎么说,这本书都成就了纳博科夫。
实际上,如果你带着色情与不伦之恋的预想,去读这本书的话,是注定要失望而归的。所有的色情意味,可能只有在故事的框架里才隐约有些影子吧,未成年少女被继父诱惑甚至是略带强迫地发生了关系,但是在小说的过程中,在那些细节时,你是找不到什么真正称得上色情的东西的。或者你也可以认为这就是真正的色情,是高级的色情,因为它不是用直观的色情场景描述来引发你的感官反应,而是用间接的微妙的手法引发你的想像,使你不由自主地去猜测那些场景应该是怎么样的,当然,如果你的想像力能达到这样的境界的话,就很有可能会觉得色情到如此地步也真的就是艺术的了。其实很清楚,当时人们反感或者愤怒的原因其实就是这个小说的故事框架,而不是小说本身。而好的艺术家就是有这种本事,能用一种非常艺术的方式挑动社会的最细微的某根神经。毫无疑问,对这本书感到失望的人是相当多的,因为它一点都不色情,而且又是那么的沉闷,就那么点事情讲了那么久,琐碎得不得了,毫无***可言……。像格雷厄姆-格林那样的知音型读者始终都是少数。
其实这是本很伤感的书。这种伤感当然不是情节剧移情功能造就的那种习惯性伤感了,它就像慢慢升起的雾,直到最后的结尾才完全弥漫在你的周围:
“所以,当读者们打开这本书的时候,我们俩都已不在人世了。
但既然血液仍在我写字的手掌里奔流,你就仍像我一样受着上帝的保佑,我便仍然可以从这儿向阿拉斯加的你说说话。
忠实于你的狄克。不要让别的男人碰你。不要与陌生人搭讪。我希望你会爱你的孩子。我希望他是个男孩。你的那个丈夫,我希望,会永远待你好,否则,我的鬼魂,会像黑烟,会像一个发狂的巨人的鬼魂把他一条一条地撕碎。不要可怜克-奎。上帝必须在他与亨-亨之间选择一个,上帝让亨-亨至少多活了几个月,好让他使你能活在未来几代人的心里。
我正在想欧洲的野牛和天使,在想颜料持久的秘密,预言家的十四行诗,艺术的避难所。这便是你与我能共享的惟一永恒,我的洛丽塔。”
这个傻乎乎的家伙真是痴情的一塌糊涂。他在写诗一样的句子,或许可以说他就是个天生的抒情诗人,如此天真而又感性的语言也只有真正的抒情诗人才有可能写得出来,当然他否认自己是个诗人,“我只是一架十分坦白的录音机。”他怎么会想到“欧洲的野牛与天使”这样的意象呢?这似乎是在暗示在他与洛丽塔之间的关系,都是想象中的事物,不存在于现实中的,或者早已消亡的,也可以让你联想到关于欧罗巴的神话传说,主神宙斯对少女的引诱与占有,以及被变成牛以后这个少女那漫长的流亡过程。那最后的句子简直有种祈祷词的感觉了,可是相形之下,前面的那段嘱咐听起来是多么的罗嗦庸俗而又让人哭笑不得啊,但这又的确是他能够留给人世间的亲人最坦诚的告白了。它涉及到贞洁、告诫、母爱、轮转、宽容,当然还有嫉妒之火。其实整本书都是他的告白,针对他曾经的小仙女――洛丽塔。或许也正是这种充满了温情与矛盾的告白,让陪审团考虑让医生检查这位被告是不是有精神病的可能。也就是说,在那些正常的普通人视角下,他跟精神病患者的表现已经相当接近了,他说的那些话跟胡言乱语的差别已不是很大了。没人能理解他的这种激情,就像没人能理解和接受他的这种行径一样。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小仙女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而他似乎并不知道,正是他自己,把那个小仙女带到了人间,把她变成了一个平庸的小女人的。
或许所有的少女都可能是小仙女的化身。但真正意义上的小仙女,又总是隐藏起来的少数,需要发现。亨伯特先生的所有修养与学识似乎都是为了发现这个小仙女而准备的。说实话他所讲述的童年或者少年时与一个女孩子的瞬间记忆,对于理解后来他对洛丽塔的迷恋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帮助,甚至还有误导的可能。用一种早年的情结来解释后来的事件,这固然是很容易的事,但也很容易使事实本身简单化,滑向另外一个属于心理学的层面。反倒不如纳博科夫为他杜撰的那个诗人的话值得琢磨:“人性中道德感是义务,我们必须向灵魂付出美感。”这位亨伯特先生所做的一切,无论是狂妄的、大胆的、异想天开的、冲动的、狂热的,还是庸俗的、委琐的、慌乱的、温情的,其实都与这个“美感”暗中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关系。他并不是一个没有道德感的人,相反,他甚至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强烈的道德感,否则的话他就不会那样带着洛丽塔一路跑下去了。更不会在陪审团面前主动承认自己是有罪的了,而且是针对自己与洛丽塔的关系而言的。相形之下,他倒并不认为自己枪杀奎尔蒂算是一种罪过。但比这所谓的道德感更加强烈的,与其说是对“美感”的追求,不如说是复杂的欲望。他知道,要想从众多的女孩中发现小仙女,“你必须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狂人,一个无限忧郁的造物,你的欲望冒着热毒的气泡,你诡谲的坚毅里有一股超***的火焰永远通红(噢,你是必须怎样畏缩和隐藏起来啊!)才能立即辨认出,通过难以形容的特征――轮廓像猫一样的脸颊,柔软的四肢,还有其它一些使温柔的眼泪感到失望和羞愧的标志,我不能罗列下去――在所有孩子中辨认出那个销魂夺魄的小鬼人精;她未被他们发现,对自己神奇的力量也一无所知。”
洛丽塔就是这样的小仙女。而且她被他发现了。在她母亲的身边。她母亲带着这位亨伯特先生进入了自己的家,“那是我的洛,”她说,“这些是我的百合花。”“是的,”我说,“是的。它们很美,很美,很美!”他终于找到了她,小仙女。随即他就陷入了无法描述的欣喜的想象中。洛丽塔母亲的存在,实际是有利于他的想象力膨胀的,尽管是一种烦恼,可他也需要这样的烦恼为自己的想象力慢慢升温。他有很多阅历,但并不影响他在这件事上保持某种单纯的心态。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为了接近小仙女洛丽塔选择的方法是很笨拙的,竟然要先娶了她的母亲再说。这显然不是情场老手所为的事。他要做得隐秘,因为从他内心需要来说他要的就是一种隐秘的关系。只有他与他的小仙女同在的关系,而他人却一无所知,甚至小仙女自己都不大清楚这种关系意味着什么。他还写日记,记录他的观察与胡思乱想。也正是这日记让黑兹夫人知道了他的隐情,而后的愤怒自然就引发了一连串的变故,很不幸,她出车祸死了;很幸运,只有他跟小仙女在一起了。从这时开始,直到他与小仙女发生关系,可以认为是他整个情感爆发的顶点,之后就是不停地坠落。他怕什么,就来什么。
亨伯特对于小仙女未来会变成怎么样,是有过深入的思考的。他知道没有永远的小仙女。尽管他也非常希望能够永远下去。他知道感官享乐会影响她的命运。早在巴黎的时候,他就曾遇到过一个年轻的街头妓女,并从她那里感觉到了瞬间的小仙女的气息。“她脱下衣服,出其不意的快,部分身体用脏兮兮的薄窗帘裹着,带着完全像婴儿似的快乐站在那儿聆听楼下暮雾笼罩的院子里一位手风琴师的音乐。我看了看她的小手,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她污黑的指甲上,她天真地皱着眉头说‘是的,这太不好了,’然后跑向洗漱盆,但我说我并不在意,根本不在意。她褐色的头剪得很短,灰色的眼睛充盈着光泽,皮肤苍白,看上去非常迷人。……当她踱入那场四月之夜的毛毛细雨中,她看上去无比欢欣,揣着我赏给她的五十法郎小费,我跟在她窈窕的身影后。在一扇陈列橱窗前她停下脚步,兴致勃勃地叫道:‘我要给自己买几双玻璃丝长袜!’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那种巴黎孩子发出‘长袜’时的口型,读出来,带着渴望,把那个a音变成一个活泼的喷腔o,像是‘长沃’。”但是随后发生的就是“一夜之间,她好像少了许多青春,多了妇人气。”他并不觉得遗憾地让这段经历渐渐消失了,他要记住的只是“她曾经有过一分钟或两分钟的样子:一个负罪的小仙女透过真实的妓女,晶莹闪光。”
如果说小仙女的瞬间老去尚且令他有所怀念的话,那么小仙女的醒来则是令他痛苦不堪的。他开着车带着自己的小仙女洛丽塔在公路上没完没了地前进着,没有方向,没有归宿,差不多横穿了整个美国。他试图拿掉能够唤醒小仙女的一切现实环境背景,从而让她始终都处在一种无背景的状态下,似乎只有如此才能保证她仍旧留在小仙女的阶段。而在这个过程中,又加入了那个变态老头子奎尔蒂,他引发了亨伯特的极大的不安与妒嫉,因为他才是真正意义的少女诱拐者,小仙女的杀手,他要比亨伯特更神秘而有手腕和吸引力。他能让小仙女爱上他。亨伯特不停地在赶路,其实是无路可走了。魔法失去了效力,小仙女马上就醒来了,同时魔鬼奎尔蒂也伸出了手臂。直到这个时候,亨伯特才发现自己精心设置构建的小仙境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转眼之间他就什么都没有了。在绝望之中他试图妥协,他费劲周折找到了已经从小仙女变成了小女人的洛丽塔,她怀孕了,跟年轻的丈夫住在一起,没有钱,生活艰难,他甚至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她们一家人能跟他住到一起。但这一次做决定不是守寡的黑兹夫人了,也不是小仙女洛,而是怀孕的小女人洛丽塔,她拒绝了他。她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与全部的念头。她能接受的,并且渴望他给她的,只有他带来的那几千美元了。她其实早已经完全醒了,早就不再是小仙女了,而他,亨伯特先生在帮助她完成了从小仙女到小女人的过程之后却还抱有某种幻想,显然是过于天真的了,当然,这也是他最后的一丝幻想了。
其实亨伯特与洛丽塔之间的关系是非常错位的。甚至都构不成一种恋情关系。从日常的角度来说,他非常了解洛丽塔这个小姑娘的性格脾气,以及生活习惯,但是过度的迷恋使他换了另外的眼光,真的就把她当成了小仙女去对待了。他把她内心中身体中尚未醒来的部分当成了全部,去近乎疯狂地加以热爱。所以对于其它部分来说,他的感觉就是最大的错觉了。他是在自欺欺人式地发着热情。而洛丽塔对于这个继父其实是非常不了解的,她只是对男人有着近乎天生的好奇而已,她根本不会想到他的到来是经过策划的,是为她而来的。尽管她像个小野猫一样大胆,也不会料到这位继父的胆子从某种程度上说要比她大得不知多多少。他不惜成为一个被社会抛弃的背德者。她也无法理解他的狂热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她无法理解他为她所做的一切。他给她打开的是她永远也参不透的非常世界。而她真正想要的,只是回到日常的世界里,过上安稳的,可靠的,不用再颠沛流离的生活,仅此而已。这也是任何一个小女人最后想要的生活。对于他来说,小仙女不在了,整个世界就都变得荒凉无比了。他所追求的“美感”,以及他的欲望,也就再也无可寄托了。他必须找到某种方式结束这一切。刚好,还有奎尔蒂。
亨伯特拿枪去打死奎尔蒂的那段场景,实在是颇有些闹剧的色彩,但也因此而显得非常的伤感,两个疲惫的老男人,为了一个曾经有过的小仙女,被死亡联系在了一起,共同面对人生的绝境与崩溃过程。其实他跟奎尔蒂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而已。他杀了他,也就都归零了。他不能容忍有人以那样的引诱方式来破坏他的苦恼经营的“美感”。相对于奎尔蒂的冷漠性格来说,他的性格显得有些阴柔,有些女性化的气质,缺乏那种男性的力量感与控制能力。这种差异在另外一个角度加剧了他的自卑心理,同时也使得他对奎尔蒂的怨恨达到了极致。奎尔蒂竟然称他是“性反常者”。面对这样一个庸俗的人所付予他的如此庸俗的名头,他怎么能不爆炸呢?在笨拙地开枪打死奎尔蒂之后,他就像个失去父母家庭的孩子,开着车晃来晃去的,不知道该走向哪里。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亨伯特先生,才终于可以再也不用担心什么地去继续爱他的洛丽塔了,他的小仙女,他的洛,再也不会有人把她带走了,她不在别处,就在那个地方,永远都不会离开。或许这时候我们应该为他把他的神圣祷词重新诵读一遍,以便他能够迅速地超越尘世的纠缠,到艺术的避难所里去分享永恒: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
2007年11月20日星期二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本文己收入作者新书《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3462525/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5:28:0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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