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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道评本雅明的《单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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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5:2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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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道几号赵松

“这种感觉是无法言喻的,吸毒后,成长与自立的意志就全然消失了……”某一天,某位朋友在闲聊时说起了本雅明对吸毒体验的描述,我不动声色地听着,希望他能讲下去,但他却并没有满足我的愿望,忽然地就转到了别的话题上。在从窗户透进室内的夜色与灯光的交界处,吸毒这两个字让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本雅明那副忧郁的面孔,额头宽阔而明朗,低沉的眉眼与犹疑的眼光、还有那抹浓重的胡子,在下面构成了他所特有的滞重的表情,而额头之上,是凝固的黑色火焰般的略带卷曲的头发,这个是个敏感、多疑、粘稠气质者的形象。在我手里这些本雅明的书里是找不到那句话的出处的。后来,从一些网上资料里知道,朋友引用的那句话,来自本雅明写给监护他吸***的医生的记录。那时本雅明在经济依附和内心困扰的状态里挣扎多年,想在父母金钱帮助下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可又不得不先后在父亲与命运的压力下自立谋生,有时他会藉由吸食***来逃避现实。这些信息让我意识到的是,以往我对这个本雅明是多么的不了解,而他的那些洒脱自在的散文以及锋利的批判文字所给我的只是一个异常独立的“漫游者”的形象。“漫游者”的观念左右着他的思维节奏,也清楚地表现在他行走的姿态上。麦克斯-雷希纳(Max Rychner)把这个姿态形容为:“走走停停,亦行亦止,怪不可言”。作为一个自觉的漫游者,他更多的时候都是处在那种游离而旁观的状态里,与现实始终保持着相应的距离。就像当年在他恳请下,那位妓女领着他逛街,从一个反常而特殊的角度观察城市街道的细节一样,如今,在他的引领下,我们通过他的那种掷出的色子般变幻莫测的文字,进入了这条梦境般的同时也是被他的眼光异常冷静地剖析过的“单行道”。

这本小书题献给一个叫阿丝雅-拉西斯的拉脱维亚漂亮女人。1924年他们在意大利相遇并一见钟情,1926年重逢时,本雅明将这部作品赠给了她,似乎是为了感激她在那个特定的时段帮他打通了残酷现实生活中的障碍。就像这段感情是他生活里的一个片断一样,这本书也是他创作中的一个片断。阿丝雅-拉西斯给了他一段情感的高音和长久的泛音,而这本书本身,则是个一些诡异而自由的练习曲般的断片存在。书中隐含的是另外的一种更为隐秘的个人情感――对于记忆中的某个世界局部的某种清晰而又晦涩的理解与想象。“像紫外线的光那样,回忆在生命之书中对每一个人显示出一种文字,那种文字是看不见的,是对文本作着注释的预言。”他信手拈来,随手指点和敲击着那些现实投影在他的记忆与想象中留下的碎片,让它们发出光来,发出声音,显示出前所未有的样子,或归于另外一种沉寂。尽管他曾用过相当的笔墨对柏林的童年有过深入的描述,但我感觉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用惯常的方式抒***感的人,包括他的诗人气质也没有促使他过多的沉浸于情感的涡流里,他是个天生的批评家,沉重现实的压抑以及对漫游生活的迷恋,使他获得了对世界与生活有了与众不同的非体系化的视角与阐释方式,他的思想里有着层出不穷的哲学火花,而另一方面他走的路线与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家又是那样的不同。他无比关注现实结构与意识结构相交融碰撞时的随机性以及变幻不居的特征。

《单行道》这本书里的第一篇文字是这样写的:“生活的结构目前更多地取决于事实的而非信念的威力。而且是取决于这样的事实,似乎它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变成过信念的基础。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文学主动性不可能要求在文学的范围里发挥作用――更确切地说,这是文学不育性的通常表现。……观点对于社会生活这部巨大的机器来说好比机油;人们不是站到一台涡轮机前用机油浇它。人们只是将其中的少许一点点儿注到那些必须熟悉的、被掩盖着的螺丝和缝隙上。”事实常常是令人绝望的,因为它们有着太多的牵扯与关联。而所谓的信念可能往往就产生于与事实相反的基础之上,它意味着某种无视与无知。观点使人们习惯于机械化的运转以及相应的那种习惯性活动,所有的观念都在被这样的事实所消耗着,当然最终被耗尽的只能是人本身,而不只是原来就易逝的观念。所以他就像面对自制的万花桶一样,将自己的记忆与想象的碎片、还有针对现实生活的观念置于一个有限的空间里,漫不经心而又意味深长地转动着,节奏缓慢而轻巧得令人心惊。

他是个不知忏悔、无心回头的家伙。面对家庭以及社会的那种日常的召唤和疑虑,他毫不犹豫地声称:“幸运生活的结晶从那几年四十八小时的叛逃经历中像在碱溶液里那样凝成。”叛逃的生活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即兴创作般的过程,而即兴创作的状态在这本小书里体现的尤为集中和充分。他甚至不无自得地这样写道:“在这个时代里,任何人都不可固执于自己的所‘能’。实力表现在即兴创作里。一切决定性的打击都是用左手(顺便)打出去的。”在一种反思却又拒绝概念化的叙述过程中,他将自己的遥远童年的某些在旁人看来可能是微不足道的瞬间和缠绕他内心深处的梦境熔为一体。“我们继续向前走去,把它抛到身后,从远处看,它虽然还依稀可见,但却已经模糊,隐隐约约,因此更神秘地缠绕在一起。”童年是一切的根源,甚至是整个世界的根源,如果这个所谓的世界在人的意识里存在着所谓的根源的话,那就只能是童年了。人们对自己的不了解,对世界的误解,都可以通过他们如何对待自己的童年记忆以及身边的儿童现象看得通透。在无知中失去童年的人们所努力制造的不过是理解的假象,他们甚至会以爱的名义不停地述说着这种假象,以使其越来越显得合理而正常,在日常的状态下构成了潜意识的法律,从而制造了全无生机与活力的安全地带。而在此地带存在并延续的人际关系则有着与生俱来的不堪一击的脆弱性。缺乏自信的人们不得不在一种单薄无力的虚伪乐观的情绪里越聚越紧密,越聚人越多,关系也越来越复杂,有着谁都脱不开干系的混乱与堕落,并以此来不断规范出新的道德底线,给自己某种幻觉般的些微光亮,也让那些胆敢叛逃的人越来越无处容身。“但在这里,只要报章杂志还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在讨论着各种最可怕、最摸不透的命运,分析着各种虚假的原因和虚假的后果,却不去帮助任何人去认识自己生命所依从的黑暗势力,那就没有任何指望。……在他们面前,每一个自由的人都像个怪物。……温暖正从物体中逐渐消失。”

这条单行道几乎是可以穿越他意念中的整个世界的。它是如此有限而又是这般的遥遥不见尽头。他的思考是沉寂平和而又随意散乱的。他以这种自娱自乐式的随意对抗两侧的那些古老建筑和装饰物,对抗路边的行人和路途中川流不息的不同样式的车辆。他是个傲慢的人。他的傲慢来自他的深层的冷静。所以他的傲慢也就表现为某种不可理喻的冷静与少言寡语的状态。他顾左右而言他。因为他的眼光可以轻易地穿透那些坚实的墙壁,就像获得了特异功能的人,又像一个不想回家的想更久一些滞留在外面的孩子,随意地捡起那些不起眼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玩着,放在自己的永远无法成形的与成人无关的童话故事里,他用它们说话,说出自己的瞬间思想,用它们打出火花,照亮另外的空间与物体,哪怕只有几秒钟的停顿也足以让他的思想畅游其中,同时又不会陷在里面不能脱身。对于那些人为的象征着不朽的东西,他是不以为然的,他知道没有人真的会驻足在那里做出恰当的理解和询问,它们不过是大人们用尽心机制作出来摆在那里给大家看的玩具,而他们自己则是转眼就会把它们忘在脑后,说到底它们什么都不是,从一开始就失去了真实的特质。在单行道上他永远都可以安于那种漫游者的状态,他知道这只是个形式,走到哪里,都是个形式,真正的漫游只能在文字里达到极致,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存在,而不会被任何现实的苦难与坎坷所纠缠。他不是个纠缠不清的人,在现实里,他要的不多,永远都不会多,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可以任其自由走动的地方就可以保证他的完满了。

从日常的角度上说,似乎没有谁比他更缺乏安全感的了,这从童年就伴随着他的感觉一直在跟着他漫游,不安全几乎就是他的意识本体的基础,因为他知道只有这种不安全的状态才可能是自由的。但这并不能影响他得到“幸福”。“幸福就是能够认识自己而不感到惊恐。”他的表达从来都是这样的简洁明了。他艰难,但从不会陷入沉重的泥沼,从他的文字里你可以轻易地发现轻盈的气息自在地流动着,他通过自己的文字获得力量、展示力量并不断地均衡自己的内心世界,他知道这是一种艺术。他知道如何把这种艺术转化为写作的艺术。“假如烟头上的烟缕和笔尖上的墨水具有同样轻盈的特征,那我可能就到达自己写作生涯的阿卡狄亚之境了。”艺术是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而不是一本正经的标价昂贵的古董。要成为无忧无虑的人,就得远行,为了这种远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来作为燃料以制成远行所需的能源。包括爱情和幻想。“大多数人在爱情中寻找着永恒的故乡。另一些人,虽然很少,寻找的却是永恒的旅行。……幻想是一种天赋,它可以在无限小的事物中插入,为被看作扩展物的每一种强度虚构出新的丰富多彩的内容……思想活在全部皱褶里和所有的隐蔽处。”

“批评是一种保持恰当距离的事情。”而批评是可以有很多种形式的,即有显露的直接的,更有隐晦而曲折的,也可以是有形象的意象的。他就是通过他的隐蔽而又多样化的批评完成了这本小书的写作。他的批评是无时不在的,但又总是有着曲折而含蓄的过程,结果却又并是晦涩难懂的。他有属于自己的对直白的理解。但这直白并不是怎么想就怎么说那么简单,他非常清楚:“没有什么比怎么想就怎么说那样一种真实更贫乏的了。在那种情况下写出来的真实还不如一种拙劣的摄影。”他的文字干干净净。“面对思维的已经结成硬壳的表面,梦作为认识的源泉变成一种无法控制的经验媒介。”阿多尔诺那篇评论《单行道》的文章里的这句话可谓是种洞见。毫无疑问,本雅明在这本小书里既执著于某种曲折而明白的批评,又执著于梦境与记忆的重述,不仅如此,他还安静地在记忆的废墟里找到那些能够折射光亮(哪怕是微弱的)的残片,将它们随意陈列在身边,以只有童年才会有的光芒照亮它们的某一侧面。他的趣味不是建立什么可以理喻的秩序,相反,他更乐意看到它们从约定俗成的概念中脱离的那种状态,似乎只有这样,抽象思维才能恢复活力,恢复新鲜而陌生的本色。他的梦不是为了重建一条单行道,以便通往他所爱恋的俄罗斯女人阿丝娅-拉西斯那里,不,他哪都不会去,他只是个漫游者,没有终极的目的地。那些微不足道的具体事物,却可以通过他的梦和想象得以复活,而他的幽静眼光与抽象思维则像考古用的刀子似的,轻巧而准确地剔除了事物上面的土垢和锈迹,因而对于他来说,这种真实所重现的“单行道”比曾经存在过的那条单行道更具真实意义。“没有什么比怎么想就怎么说那样一种真实更贫乏的了。在那种情况下写出的真实还不如一种拙劣的摄影。”他拆解过去,从而使现在的思维获得自由。“单行道”是不可逆行的,就像过去不可重返一样,然而通过“单行道”可以离开,他也一直都在离开,带着那些有光泽的残片,逃到世界的尽头,结束。因为说到底,“目光是人的终结。”

2007年1月20日星期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本文己收入作者新书《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3462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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