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一堆灰,生是一团火。
1928年,徐志摩拿着一根香烟向一位朋友取火,说:“Kissing the fire”(吻火),1931年,他就在半空中对人世的火焰作最后的一吻了。
璀璨短暂,惊鸿一瞥。
人们却没有瞥见同时代的另一位吻火者——梁遇春。
梁遇春与徐志摩是真正心有灵犀的,“人世的经验好比是一团火,许多人都是敬鬼神而远之,隔江观火,拿出冷酷的心境去估量一切,不敢投身到轰轰烈烈的火焰里去,因此过个暗淡的生活,简直没有一点的光辉,数十年的光阴,就在计算怎么样才会不上当里面消逝去了,结果上了个大当。他却肯亲自吻这团生龙活虎般的烈火,火光一照,化腐臭为神奇,遍地开满了春花,难怪他天天惊异着”。
梁兄自己何尝不是在惊异着。他有一个“迟起观”,说他那灵活的思想多半是早上懒洋洋赖在床上想出来的;他有一个“赞流浪汉观”,向往流浪汉那样无拘无束,热情随兴的生活,“流浪是指流浪的心情”;他发现“天下最贞洁高尚的女性是娼妓。她们受尽人们的揶揄,历遍人间凄凉的情境,尝到一切辛酸的味道,若使她们的心还卓然自立,那么这颗心一定是满着同情和怜悯”;他有一个“天真观”,认为小孩子的天真不足称道,是“无知的天真”,和桌子的天真没什么区别,人们追求的应该是“超然物外的天真”。
梁兄写文章时,真是把自由随性发挥到极致了。在谈“做文章同力气”时,他引用一个记不清姓名的英国作者的话,直接打个括号说:“名字却记不清了”;引了一段英文,又在后面打个括号说:“句子也记不清了,大概是这样吧”,丝毫没有为了使文章显得更加完满而细查引文出处的打算;在《醉中梦话(二)》中第四篇干脆就以“这篇是顺笔写去,信口开河,所以没有题目”为题,尽显其率性而为的做文态度。
梁兄之才不在志摩之下。他是叶公超最得意的弟子,受宠爱胜过了他的师兄钱钟书。《新月》创刊伊始,叶老师负责主持“海外出版界”书评专栏,特意邀请他的学生梁遇春作帮手,梁兄一口气写下了几十篇文才飞扬的漂亮文字。
在这个专栏中,首篇《高鲁斯密斯的二百周年纪念》写得比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还精彩,把斯密斯及那个时代的主要文学人物写得栩栩如生,妙处横生。
《兰姆评传》论人论文,十分精彩,与兰姆心有灵犀,会心微笑。
《斯特里奇》一文,据他老师叶公超的评论,比斯特里奇去世时欧洲所有的悼念文章都要好。
《吻火》一文,深受废名激赏,梁兄曾立志将此文当作自己以后作文的艺术标准。
梁兄竟然是个没有多少生平记载的人。他是个朴素平和的谦谦君子,一派敦厚的脸,甚至说话有点结巴。其生平是一洼清水波澜不兴:读书,教书,结婚,生子。唯一稍带点传奇意味的居然是他的早逝,短短的二十六个年华(1906—1932),给他平淡的一生划了个伤感的句号。
梁兄不是个入世很深的人。叶老师说他“从书本感觉到的经验似乎比他实践生活中的经验更来得深刻。”
梁兄英文系毕业,深受英国兰姆和哈兹特影响。他那清澈的眼睛一开始看的,便是英国经验主义的哲学和文学。他的人生底子里,深有兰姆那种悲剧的幽默,含笑的泪以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生观。他的人如同他的文:常常发笑的人对于生活是同情的,他看出人类共同的弱点,事实与理想的不同,他哈哈地笑了。
人世是悲哀的,却很少人知道这悲哀的价值。有的人浑浑噩噩,有的人这一世木已成舟,有的人抱着一个自己都不明所以的事业而奋斗终身,为了多年后的回忆不至于羞愧。这些啊,伤害的其实是生命本身,生命原是件单纯的东西,我们活着,快乐着,欣赏着这世界,这就足够了。
应该像梁兄那样“此心到处悠然”。读他如冬日傍晚,忽有友来,围炉对聊,无论有怎样的烦恼,点滴话语都会带来温暖和愉快。
这个梁兄常坐在火炉边,看着火焰沉思,“火焰的万千形态正好和你心中古怪的想像携手同舞,倘然你心中是枯干到生不出什么黄金幻梦,那么体态轻盈的火焰可以给你许多暗示,使你自然而然地想入非非。”
他在吻火呢。
喜欢他的人也是一些抱着吻火人生的同类。郁达夫称其为中国的爱利亚(兰姆),从此“中国兰姆”成了梁兄的代号。废名评价梁兄:“此人只好彩笔成梦,为君应是昙华招魂。”评价他玲珑多态的散文,“酝酿了一个好气势”。余杰曾说过:“梁遇春的散文是本世纪写得最好的。”许知远对梁兄仰慕不已,称他为“我的师兄梁遇春”。
梁兄一生仅留下两薄本散文集,总共才60余篇作品。彩笔成梦,昙华招魂。
现代文坛上有两个名字相映成趣:梁遇春和梁实秋,不知冥冥之中是否真有寓意。遇春消逝在春光明媚的时节,他说,青年时候死去在人的记忆里永远年青,是一语成谶,还是自有天意?
如果梁兄能够走过春光,进入果实累累的秋季,将是多么美丽的风景啊。
空悲切。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5:21:56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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