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也许是一个远离故乡没有故乡又存在多个故乡的人。
南非,成了他的灵魂之痛。也许每一个经历过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痛苦的人,都会爱着南非,恨着南非,逃离南非,又无法抹除血液里的南非基因。小时候听到最多的是纳尔逊曼德拉和温妮曼德拉,那一对已经须发斑白的老人,一对旗帜,虽然他们最后成为陌路。
最初读库切的长篇小说《青春》,很震撼。对于一个青年时代与南非的政治动荡格局共时的人,是幸,也是不幸。幸,和平年代人们很难再有深沉的家国之叹,不幸,是彻底毁了几代人的和平安宁的生活,被压迫被剥夺,流离失所,屈辱,被野蛮化,甚至流血,牺牲。后来才发现,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等待野蛮人》,政治寓言的性质。但妙笔生花,绝不是政论嘴脸。
1、故事
小说开始,“我”(作家很有意思,通篇主人公都是“我”。而在《青春》里,通篇都是“他”,一个从开普敦流亡到伦敦的年轻人)是一个在边境上的地方治安官。没有年代,没有历史,没有明确的地点。所谓边境,就是和传说中的“野蛮人”交界的地方。与“帝国”相对存在的,就是野蛮人部落,是整个“帝国”的假想敌。“帝国”,没有名号,没有政权。从此可以看出,关键的内容都赋予了象征意义。任何人都不会在他的小说中犯下过度阐释的毛病。“我”迎接了一个“帝国”首都来的“乔尔”上校。这个乔尔,开始制造这部小说的梦魇。
乔尔带人去所谓的野蛮人部落,讨伐回来一队队土著。这些无辜的顺着河流以捕鱼为生的人,被视作野蛮人。经历了关押,审判,殴打,折磨,死伤无数,已经成为非人类。但这是乔尔上校煞有介事的政治成果。
这些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返回了自己的领地。只有一个姑娘遗留下来。她被士兵用烧红的叉子弄伤了眼睛,双脚被打断,父亲已经被折磨死了,她无法回到家乡。“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坐在风沙吹过的广场上,风帽披在地上,成为一个乞丐。“我”把她带回自己的官邸,护理她的双脚,清洗她。而清洗本身,成为“我”和她之间最重要的交流仪式。她并不美丽。“我”对她也并不存在难以启齿的***。“我”在每天为她清洗全身的时候,会无法遏制地沉沉入睡。这个姑娘也许会等着“我”做点什么,一直不理解这样的仪式的含义。
等到姑娘的伤养好,“我”终于决定带人把这个姑娘送回她的部落。经过千辛万苦到达她的部落,离别竟然如此地不留痕迹。返回的路上,“我”一遍遍地通过回忆修复她的形象,却只能记起她坐在地上的无助,而且这样的形象永远定格。也许这个时候,这样的心理努力,这样一遍遍地试图修复记忆,才能证明“我”可能爱上了这个姑娘。就像“我”认为的那样,老男人的爱不留痕迹,也许“我”真的不会在这个异族姑娘的生命中留下什么,但是这个姑娘的存在以及其所含包含的象征意义却主宰了“我”的内心世界。
回到他的镇子,噩梦开始。他被判“通敌卖国罪”,开始炼狱之行。小说从中间部分到最后,都是在展开关于各种刑罚和羞辱的痛苦的牢狱生活的叙述。
2 炼狱
“我”在文中是个老男人。是个马上就要退休的地方官。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从此开始使用“他”来代替。
他被关押。被他的“帝国”的首都来的以乔尔上校为首的同胞们折磨。被羞辱。痛,饿,伤,累,困。当他光着屁股被士兵用棍子赶着供人取乐,当他渴望能够自由死去而不是像一条狗随便死在哪个墙角,当他被年轻的军官套进一件女人的白罩衣,然后送上吊在树上的绳索,做出各种动作,绳索在脖子上一直不停地抽紧,他在最惊恐的最后一刻,用一个老男人的绝望的喉咙喊出一连串的“救命”,也许尊严已经不存在了。而尊严的被攻击和最后破碎,才是他,一个和作家本人一样热爱思辨的老者最大的羞辱。
“我想知道,你事后——就是昨晚修理人的活儿之后——你是怎么吃东西的?这是我对行刑者和这类从业人员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你觉的干完这事后对吃东西没什么影响吗?我想想过大概你们得洗一下手,但是一般的洗好象还不够吧,可能还得要一个牧师来帮一下忙,弄一个清洗仪式吧?类似净化灵魂似的——-还有,回到一般的日常生活里是否觉得别扭”比方说一家人坐在一起或是和同事们一起吃饭?”这一大段的质疑,是他面向那个折磨他做猴子状在树梢上表演的年轻男军官的话,也是全篇小说最动人最有打击力的一段。如果失去了正义的正直的向善的标准,在羞辱、殴打和剥夺过他人的生命之后,能否继续心安理得地处之泰然地生活,就成了最基本的最朴素的人性的区别。
这样悠长的看不见尽头的炼狱生活,使笔者几乎同时想起了二战时期纳粹德国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对犹太人的迫害,想起黑太阳731部队用中国民众来做活体实验的工厂。杀戮,践踏,和剥夺一个生命个体,真的会给另一个生命个体带来极致的快乐吗?谢天谢地,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寒而栗的世界是虚拟。
但它的力量在于,完全隐喻了真实的以各种异化的形态出现或早已存在的某一世界、某一部族、某一个种群,一样可怖。当文化、体制、权力、道德、尊严、正义的面目全部扭曲之后,大概世界上只剩下野蛮人和野蛮人的猎物了。小说的地方治安官,一直在反思和审视乔尔上校对所谓野蛮人部落人群的折磨,而自己最后遭遇到的一切正表明,真正的野蛮人不是所有人翘首以待的戈多,而是身边的人,“帝国”的掌权者。当野蛮的标准掌握在一部分手中的时候,野蛮和文明的界线是飘忽不定十分可疑的。强权的逻辑和霸权的意识,军国主义式的大脑和思维模式,在所谓的帝国所代表的力量里,是前定的,是理所当然的。
3、思辨的力量
小说的主人公,他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思辨,进行着审判。审判帝国,审判乔尔上校,审判自己,审判人性,审判一切悖谬、荒唐,审判一切看起来合理和不合理的东西。人之与兽的区别,文明人之与野蛮人的分野?高尚之与低劣的区别?爱与占有的区别?或者以爱的名义去占有和掠夺、压迫之间的区别?
最闪耀人性光辉的,应该是他对自己的审判。文中很多个地方叙述他对那个姑娘所作的一切在他心灵的影响。也许作家隐含的意思是,他和那些在肉体上折磨她的帝国的当权者没有质的区别。
当他终于能在送这个姑娘回家的长路上,终于在一个夜晚的帐篷里进入了这个姑娘主动而又热情的身体,是不是就此实现了自己蓄谋已久的一个欲说还休的欲望的隐晦目的?以一个老男人的衰老的生殖器进入一个鲜润的肉鞘(书中的大意,笔者无意于这样的创造),是不是就此心安理得安之若素?虽然这个姑娘在最后有报恩的性质。如此理所应当地享受了她的身体,和那些理所应当地,有前定的权威的帝国的军官折磨压迫野蛮人、折磨老地方官本人,有质的区别吗?作家如果不再坚持这样一种追问,那么这种享用算不算一种侵略?
其实,这个地方让我想起一个中国人。鲁迅。在《肥皂》里,那个酸腐的人,对一个女乞丐展开了种种意淫,买一块葵绿色的肥皂,咯吱咯吱洗一洗,应该很好。做什么应该很好?鲁迅的尖酸和犀利恰到好处。也许伟大的人物之间会有很多的相似之处。思辨的深度,对人性和灵魂的拷问,让人无法遁形。
4、反思当代
库切令我佩服。那些睿智的隽语,那些智慧的叙述和表达,还有无时不在的思辨,对人性及其终极的关怀,时时散发迷人的光芒。也让我想到了当代的很多怪现状。
“老男人的爱不留痕迹”,只是最初让我大笑的句子。等到看见老男人的性事荒腔走板时,阅读的快乐值得珍藏。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有机会,我们大可以一试,老男人的性是不是真的荒腔走板。库切写这本书的时候才四十岁。
这是一个欢迎肤浅与庸俗的年代,文化的骨子里常常散发媚俗和误读的臭气。王安忆这样的作家在别人的推荐下看《等待野蛮人》,也只是看见了性的本事。还有另一个当代名作家,提到这本书的时候,说其实就是一个老男人和小女孩的故事,和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混作一谈。这样的作家存在文坛里,真是只会生产弱智和耻辱。虽然这个文坛早已不是圣洁的领地。 平常人是不必去经历那样心灵困境与精神至痛的,不痛不痒是上天赋予他们的权利,不好好使用的话,过期作废。
中国当代的作家,触及体制的,要如履薄冰;反思文化的沉迷于罗列表象。有几个能上升到哲学的追问上来?能够反映出人类或某一类人的道德,思想,文化的困境?在消费主义时代,最热卖的,是拿那点饮食男女来说事儿,花样翻新的爱情和性,各领***三五天。难道是人们太需要肉体和肉体的短兵相接?来驱赶眼前一段一段的空虚?
及时行乐一向是中国人的生活哲学。中国人好像比较爱吃原料。农产品的出口历年来都是廉价的初级产品,可见一斑。精加工不是不想,也许技术层面上还不够。单纯的粗俗与直接并不代表强壮有生气,(莫言),***的堆积和器官的裸裎也不等于原始生命力的呼唤,(某某,某某……)集体化的营养不良与缺铁性贫血、缺钙,才造成了思想本身的荒凉。原来聊以安慰的是当代作家中出了个有分量的余华。这小子也开始堕落,不再给我们感动,只生产油滑了,读来令人感觉羞耻。一个熟练得操练汉语写作的作家,就是这样在操,并练吗?
………………………………06年的文字了。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5:19:5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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