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天黑以后你在干什么》

本人不是所谓小资，没有时间、精力和金钱来玩弄品味，所以，经常为了标榜自己的立场而不读村上春树，现在发现这种矫情大可不必。读过村上的小说《天黑以后》，虽然里面仍然充满了五六十年代的爵士乐，充满了对老旧电影的迷恋，充满了对于细到人物每次衣服的脱换与整理，色彩与皱褶，金枪鱼快餐的每一次滋味的描写，但是，他的魅力完全不是这样的表面化，不是这样具有纯粹符号的意义，也许世人在里面看见太多可以哈日哈韩的借鉴因素，但是，他的骨子里丰富着，深沉着，读不懂他的时候，他会寂寞着。这部小说里仍然有成长的忧伤和喜悦，但更多显现的是作家本人的文化反思和对社会历史文化坚定的批评立场。

故事，或者说故事的片断很简单明了，是一个开放式的结构，阅读的感觉，不像其他的小说注重了故事的完整性和曲折程度，实在令人不止一次地想起曹禺的《雷雨》里的戏剧结构，只是没有那样高度集中的戏剧冲突，假如搬上舞台，改编为一次话剧演出的话，其幕间的开合与人物、场景的转换应该可以高度符合“三一率”的要求了，。浅井玛丽是一个19岁的女孩，《天黑以后》可以说是按照时间的分秒流失来记录她从深夜23：56到次日凌晨的6：52的活动。每一个时间段都有事情在发生。开始是她在“丹尼兹”饮食店里看书，进来的一个男子是其姐姐爱丽的同学高桥，高桥在附近练习吹奏长号，需要添加食物能量。高桥走了之后，玛丽一直在看书，进来找她的是“阿尔法城”（旅馆名字取材于法国新浪潮电影代表人物让。戈达尔的同名电影）情爱旅馆的老板薰，出了事情，需要会说中国话的人帮忙。在“阿尔法城”，一个19岁的中国妓女因为处于生理期不能满足客人的需要，被毒打得满身是血，为防止她报警，且被剥光了衣服，客人却溜的无影无踪。玛丽用中国话和她沟通交流。玛丽又到另一个饮食店看书。下半夜三点多，高桥中断乐器练习来吃东西，和玛丽聊到自己将放弃音乐改学法律。后来他们去公园喂流浪小猫，天亮时高桥送玛丽回家。

故事简单地不能再简单了，里面没有刻意满足人猎奇心理的性、凶杀、男女爱情的恩怨，但是每一个叙述的横断面却是令人倍感沉重，尤其是阿尔法城里年轻中国女孩的遭遇。情爱旅馆的房间里有巨大的床与电视，有各种仿真的性用具，她的照片、价码和房间钥匙放在外面由客人挑选（这一点和电影《德克萨斯州的巴黎》中一个镜头有相似之处），客人进来后直接消费她的身体。她作为一个视点固定的话，在她身体上消费的男人是如流水转换不停的。她在小说中自始至终没有诉说太多东西，并且作为故事的一环，她仅出现了几分钟，没有下文，没有结局。我们却知道在她的背后有一个巨大的罪恶的利益集团。偷渡，人口贩卖，组织卖淫，黑社会老大和打手，这样的链条在其身后延伸着，她的命运不过是被辗转贩卖于各个情爱旅馆，供日本男人解决***。而阿尔法城的老板薰，在小说中并不是一个充满铜臭的只会做皮条生意的女人，她是人生战场上的失败者，长得牛高马大，年轻时被选为女子摔跤手，把身体练伤之后再也不能继续运动生涯，钱财被人敲光后无路可走，来帮人经营情爱旅馆。在一个可以合法从事性产业的国度，经营一个纯粹由***易来支撑的旅馆并不是羞耻的事情。薰的手下，一个叫“蟋蟀”的女孩子，为了躲避仇杀而辗转于各种职业，隐姓埋名求生存，头上高悬的死亡之剑不知何时会落下。而那个殴打中国女孩的日本男人，也不是一个和常人想象中一样的面目狰狞的恶棍，他在附近公司上夜班，辛苦地解决电脑程序的问题，他的作为在他能够隐藏的范围内被隐藏的滴水不露，没有人会想到是这样一个白领残暴地殴打了一个妓女。可惜，那个老板薰，是一个有强烈正义感的人，她不能放过这样一个凶残而丑恶的暴徒，终于在监控录像中查找了这个男人的模样（名字“白川”），并且最令人叫绝的是，她把照片打印出来交给了控制中国女孩的组织，由他们来实施报复。诚然，这里的薰，其气愤的理由还有一个，那个男子在这里消费没有付账就走人了。但这仍不能抹煞薰身上的光辉。

小说还不动声色地记述了那个殴打中国女孩的男人白川的夜间行动，加班，解决计算机的问题，健身，洗漱，路上还没有忘记转到便利店给太太买她要的食品，在家里专心致志地吃掉乳酪，只是，殴打这一暴行不会真的象没有发生过，他的并不专业的暴打使自己的右手一直在涨疼，在时时提醒他曾经作过的罪行，但是，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右手为何疼痛。当他把装有中国女孩衣物的包袋在回家的路上抛弃掉时，作家的一系列描写都是冷静的，是尽量中立和客观的，作家把自己换成一架摄影机，一台冰冷的机器，就像记录浅井爱丽沉睡过程的一台机器。机器本身的逻辑是冰冷的，没有立场的。可是，那一部被白川单独拿出来的中国女孩的手机是一个极有隐寓意义的道具，泄露了所有的秘密。任何一个人经过这部看起来像是粗心遗忘的手机且手机正在被呼叫状态时，都会接听到这样的声音：我们知道你是谁，你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就像一个阴暗灵魂的咒语。

如果白川能够被中国女孩背后的组织所惩罚，无疑是大快人心，但是这种惩罚又是建立在以恶治恶的基础上的，是完全游离于社会法则与正常制度之外的，这种恶对恶的斗争又该如何判定呢？那些能够惩罚白川的组织，其出发点也未必是为中国女孩申冤，而更多的是出于对于利益的追逐，而这利益是建立在对这个女孩的身体鱼肉宰割的基础上的。但是，作家并没有作出明确的批评，没有金钢怒目的挞伐和声色俱厉的声讨，因为小说的开放式的结构，所有的一切都顺着自己的链条去发展，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们每一件事的结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文化立场。

天黑以后，都市里滋长着太多的罪与罚。抠女找鸭都是正常交易，喝酒发泄都是日常的手段，暴力和压榨都是常态的生活。想起多年前看日本短篇小说家星新一的一分钟小说集，写出了日本后工业社会大机器化流水线生产给个人带来的痛苦剥夺，其实现代社会高速运转的节奏中，人人都有焦虑的体验和生存的压力，我们从中受益也从中受苦，但这只能构成我们生活和存在的背景，并不能作为解释人性恶激发的必然理由。

黑夜，在这里不是可以遮掩真相和罪恶的幕布，而成为展现各种人性不同侧面和背景的舞台。每个人的成长历史和心理背景，不堪的过往，都像八爪章鱼延伸过来，在每一个灯火明灭的瞬间纠结在一起。小说里的高桥和玛丽，是作家集中笔墨的人物，可以代表了在黑夜里唯一一股向上的向善的力量。玛丽之所以在黑夜里游荡，是她在逃避回家面对沉睡数月的姐姐爱丽。而爱丽选择这样一种持续的沉睡，也是一种逃避，对于她的生活本身的厌倦和逃避。而高桥，他之所以能够把玛丽介绍去“阿尔法城”情爱旅馆帮忙解决难题，之所以认识那里的老板，也是因为他曾经有一次进入这个旅馆区消费女性，只是发生了自己没有带足钱的尴尬。他在深夜里的练习吹奏，也是在积蓄改变生活方向的力量，而这一夜，是他向音乐生活的最后告别，意味着他否定生活里曾经的游移。而他们在天亮时结束自己当下的状态，都向过去达成了谅解，作为一种成长的象征，在天亮的时候找到各自的去处。玛丽回家后钻进姐姐的被窝，抱着她，流下了眼泪，仿佛又回到姐姐成名前两个小姑娘的亲密无间的状态。他们像休眠过的蛹子，破茧而出，走出了那些被忽略、被冷淡、被隔膜的成长期的痛苦。

大江健三郎曾经在中国的访问中说过，他很嫉妒村上在中国的走红。作为一个中国读者，我倒是为了一些日本著名作家的纠缠一生的中国情结而骄傲。《天黑以后》里面的玛丽自小就进专为中国孩子开的学校，中国话说得很流畅，她的埋头苦读为她迎来到北京留学的机会。而故事发生的这一夜，就是玛丽将要启程去中国的前夕。村上在二十年前就写出了《去中国的小船》，也是念念于自己的中国情结。他们的中国情结是极其复杂的，毋宁说是一种文化立场的清醒判断，能够有这样一群人在文化上对自己的母国这样痴缠，我辈自应比人家还要正视自己的文化观念和所栖身的文化传统，挖掘和涵养那些能够真正代表“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口号）的东西。一衣带水的邻国，有人写出这样的文字，在一个全世界速食文化的时代，这样一点点颓废，一点点怀旧，一点点温情，一点点含蓄的健康和向上，足以让我们在庸常的生活时时发现灵光一闪，已经足够美好。

……………………………………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