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家彼得《想象力照亮生命》

关于做梦，我最好的朋友曾有一番话让我印象深刻，大意如下：如果你有一天不再做梦，或者梦里全是现实主义，那说明你的想象力正在枯竭。那时我们还在学校，热衷于秘密地分享童年的白日梦和记忆深刻的睡眠梦。她是双鱼，而我是魔羯。几乎所有的星座分析都指出，双鱼是天生的白日梦爱好者，而魔羯是与生俱来的现实主义者。对此我一笑了之，但心有余悸。我并不讨厌“现实主义”这样的标签，随着年岁日增，反而越来越心甘情愿乐于在无边的现实中品味人生百态。然而，倘若现实的蔓延的确能把想象力赶尽杀绝，柴米油盐只能是柴米油盐，那又怎能不让人惧怕呢？不会活不下去，太闷而已。

作家尤其惧怕想象力的枯竭。“充满想象力”是对作家作品至高的评价，否则也不会时至今日沦为文学批评家常用的套话。麦克尤恩一心要在《梦想家彼得》中尽情挥洒想象力的游戏，他独自在书房，代表一个想象出来的成年人，向一个想象出来的孩子大声朗读十岁男孩彼得的白日梦故事。除了要挑战伟大的儿童文学传统，他还想取悦不做白日梦已多时的成年人。

以孩子的视角玩想象力的游戏，是非常讨巧的方式。其一，孩子们拥有天马行空、令成年人艳羡的想象力；其二，在其纯真的眼光下，成人世界的疲倦与滑稽无所遁形。然而我认为麦克尤恩的游戏多少有些冒险——他在以自己的想象力想象孩子的想象力，就像一个人梦见自己在做梦，这个梦，究竟是做梦人的梦，还是梦中人的梦，真真假假，容易界限模糊。

有趣的是，书中的确有“梦中梦”的情节。“梦到自己在做梦”这样的迷宫，不仅博尔赫斯会编织，十岁男孩彼得也乐在其中。在《小霸王》这个章节中，彼得思考“做梦”这件事，觉得“做梦就是这样——一切都像真的，只是在你醒来后，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做梦”。他反反复复地想，最后“开始想这很可能是真的，他的人生只是一场梦而已”，他是在“梦到做梦”。有了这样的想法后，当学校的小霸王企图抢彼得的苹果吃而未得逞，威胁要揍彼得时，彼得一点都不惧怕，因为他一心认为这不是真的，眼前这个耀武扬威的小霸王只是“梦中人”。结局真是出人意料，受挫后的小霸王被以往的“弱者”们嘲笑，不仅没有挥舞拳头，反而放声大哭。忍不住笑了，孩子再强悍也只是孩子，对人对事伎俩有限，无计可施时唯有嚎啕大哭，多么真率。

我不知道其他成年人读完《梦想家彼得》会作何感想，反正我这个成年人是被大大地“取悦”了。请看梦想家彼得无拘无束的白日梦片段：

起码有六十个玩具娃娃有一天一起攻击彼得，气势汹汹地跟他讨要宽敞的房间，喊着“该公平，就公平”讨要“人权”……

在老猫威廉的软毛里藏着拉链，有一天彼得无意中拉开拉链，他的灵魂和猫的灵魂对调，打败了年轻的”猫王”，为威廉重新赢得群猫的敬畏……

有一种消失膏，被抹上的东西和人能消失不见。妹妹不见了，爸爸不见了，妈妈不见了，一个人享受诺大的房子，然而……

彼得经过周密安排，一心要抓获让大家闻风丧胆、防不胜防的窃贼高手。机会终于来了，当窃贼露出脑袋，彼得发现那竟然是风烛残年的邻居凶老太……

每一个白日梦都是一个好故事，结构清晰，语言干净，情节曲折，让人想起孩子们狡黠而无辜的眼神。原来白日梦可以这样神奇、幽默、戏剧性、伤感和充满智慧，我忍不住怀疑这到底是“男孩”彼得的白日梦，还是“男人”麦克尤恩的白日梦。这些白日梦，就像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互相交织的隐秘地带，那里有儿童所有的品性：纯真，好斗争胜，天然的善良和残酷，也有成年人若隐若现的温柔注视，这种注视，使梦醒时分的若有所思多了一分失落和伤感。

这种伤感，在最后一章《成年人》中尤为突出。彼得眼中的成年人很无聊，在海边度假的时候，没完没了地坐在一起聊天，聊关于工作、税收、支票、钥匙和咖啡。在某个时刻，他突然意识到一件显而易见而又可怕的事情——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一个成年人。“一个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人。这会发生的很慢，他根本不会注意到。等到真正发生，那个机灵的十一岁的自己会像如今他眼里的大人一样遥远，一样古怪和难以理解。”麦克尤恩让此刻的彼得成了一个小小的思想家。然后，这个小孩带着那些伤感的想法，梦见了自己的成年，体验到从未让他那样奇特和激动的亲吻（啊哈，成人世界里起码恋爱是美好的事情）。梦醒后的彼得似乎更加快乐，飞一样冲向海边的伙伴，加入他们……

或许就是如此，白日梦让那些敏感的孩子在奇妙的快乐中和这个他们似乎格格不入的现实世界悄悄地达成和解，多多少少缓解了他们成长中必然要受到的那些伤痛。老麦的笔触温柔而犀利，直抵内心的隐秘处是他的长项，男孩彼得的小心思被描摹得丝毫毕现。白描的手法，大量的细节，抓人的情节，善意的讽刺，简单而意味深长的文字，让人想起简•奥斯汀。伟大的英国文学传统，查查资料，当被问起阅读倾向时，老麦果然有言：“我们可以拿简•奥斯汀做例子，我认为她的重要性就不是可以拿舞台的宽度来衡量的。”

回到麦克尤恩的冒险游戏，《梦想家彼得》中的白日梦，与其说是十岁孩子的白日梦，不如说是在老麦想象中，儿童的想象力所带来的白日梦，因而难免笼罩着成年人的梦想。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深究这样的问题不会有什么乐趣。毫无疑问的是，麦克尤恩赋予想象力神奇的力量，照亮男孩彼得的生命，以快乐给予补偿，驱散了他成长中的惶惑和不安。身处黯淡的现实中，阅读这些奇妙的白日梦，就像看见燃烧的蜡烛在在水上漂浮。于是这本本意是为儿童所写的小书，也成为老麦给成人的礼物。

你很久不做白日梦了么？读读《梦想家彼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