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环珮空归 (2009-06-13 23:23:00)
(非书评,存相关稿)
《诗经》是唯一一本我不肯归还而对方死活也不答应送我的书。所以,当我看到子夏问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时,赶紧窜到卧室,将这本赖皮得来的书翻开查阅。
素以为绚兮,果然是子夏的想象力,非原章所言。孔子的72个弟子中,着实是有几个有性格的,比如子路的直言不讳。这子夏,是个年少孔子将近半百的才子,才子爱美人,见了诗经这般描绘,自然要让思维驰骋一大会子了。
孔子镇定自若对曰“绘事后素”。这四个字,轻描淡写的化解开了子夏的疑问,又可衍生出几重意思——这招厉害,和算命先生伸手滑头对答家有兄弟几人一样。
绘事后素。无素白的底子岂可相衬出花纹的绚烂。
锦上添花。不能织就锦缎,花又在哪里落根。
接到他快递那天,细雨蒙蒙。看箱子的捆绑,属于不专业的松垮草包型,便知是他手法。而字体,也忸怩如弱柳扶风,与执笔者体型大相径庭。
赤手把严实的粘胶条下的纸箱撕开一个孔。同事探头问,什么?我来不及从里面往外掏,仰脖想物件的名头,答,哈尼族衣服耶。哦,拿来何用?呵,我也不知道,只是他辛苦求来,看样款是那样好看的。
将这些零碎儿一股脑倒出,计有:衣服一件、裙子一条、抹胸和腰带各一幅、绑腿一双、珠子项链两挂、帽子一顶。琳琳朗朗纠缠了一桌子。布是家织的土布,纹理粗原始气很浓。衣服上有红白蓝三色毛线绣出的花边,和竖缝的三色布条。裙子被当做伞一样打褶捆着,厚厚的一垒。抹胸和腰带都被珠子亮片缀得满满的。
试了下,好小的尺寸。连绑腿都不能松得一分。这厮哪里得来的尺寸?倒比我自己拿尺子量还准几分。
所有的零碎被我劈头盖脸的套身上,很是费了点功夫。抬头,拈起裙角对着镜子旋转,发现全副武装的我,陡然是景区门口的少数民族导游了……迟疑的再指出,街头卖苗刀苗绣的,大抵也这个装束吧。
披挂的虽然过于丰盛,但全黑的底子上,那些布条珠子亮片,被衬得很是绚烂。这难道不是子夏口中的“素以为绚”么。
将米珠缠在及腰长辫上,却不得不说一句,时不待我也。再没有肤如凝脂可拿来作华服的底子了。光阴至此,已是脸黄肤涩。
绘事后素的只能是下一辈,比如我漂亮的外甥女。我看着她,常恍惚以为是十多年前的自己。但她和我从五官到体型却无一分相像,只是憨娇诙谐相仿。但她胜在理科出生,少了我这样神经且无用的多愁善感。更不会拿出书上一个段子,强行让人溜须拍马。
他和我从任何层面来说,都是两个空间的人,知识点交汇少——我何曾非要整日与我厮混的人都来与我谈经论道有清谈之壮举,我只是个小女子,非魏晋名士。
我喜欢看他卖弄,指点这个那个甚至冰激凌的品种给我。我其实也并不是点着要吃贵贵的哈根达斯和DQ,大众的和路雪一样冰凉。而无休止无节制的舔食这些透心凉的东西,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不用再听到医生说,生冷不可食。
夜色中,隔着车窗看他往冰激凌店里窜。“窜”也是我常有的举动,无人时,高兴时,下雨时,会忘形的连蹦带跳地走。这和自己一大把的年纪实在不相配。不一会,他像小朋友一样,举着一对甜筒过来,眉飞色舞的告诉我,他特别缠着销售员多加了小核桃哎。
一直觉得他和别人的亲切不一样。他就像我童年走失的一个伙伴,在我很老的时候回来了。将好看好玩的都献宝给我,和机器人WALL•E一样;和我赌气吵架,又偷着让着我。甚至一抹脸在众目睽睽下替我在饭桌上抢菜。
即便我忙着和旁人正在喋喋不休的八卦,但作为一个资深刺头,我的每根尖锐的刺都会探测到别人在用异样的眼神看他。有个故事说,一个普通的男人为了追公司才貌出众的女部长,每天中午在众目睽睽下走过去,递给正在午餐的女部长一个苹果,从不顾及周围嘘声一片。
当然他不是普通男人,我也不是才貌双全的女子,更不是在表演拍拖。只是,他和故事中的男人一样,都有种孩童式的大无畏的勇敢。不懂得掩饰,不懂得如何退步。
于是,我穿着大艳的偏襟和他坐在三轮车上,从没落贵胄城市扬州穿巷而过。车夫讨巧,从偏僻处旮旯角走,我们便深入的看到了扬州的生活垃圾和拔地而起的半拉子楼。
初春料峭寒风,傍晚的阳光又这样坠的快,把一路的行程整个儿调成了阴霾,两个顽童却满脸晴朗。他拿着初上手的单反,每拍一张,就让我指导。我就端出准大师的派头胡言乱语一番,说什么虚实,细节,对比。
他说,总有一张你能用上。
呃,我常在键盘上敲字娱乐,为了骗点击还配图,为了显得自己意境高雅,Photoshop更是玩得熟络。
嗯。我点头。看他在本大师的点拨下,审美精进——这审美只是符合我的审美观而已,太小众啦。而那些受得我古怪性子直肠子做事穿衣风格张扬的人,本质上审美也是小众的罢。
这样的人,在景区念碑文给我听——我有些字真不认识。他一本正经的讲解,范蠡在这里荡舟,做生意,被人称为陶朱公。然后抡圆了胳膊说,这一大片地方都是。我嬉笑说,小范的势力范围好大哦,您识字好多哦。
他翻着白眼瞅我。
他抓拍到我伸懒腰露獠牙装芙蓉的片子。我说,我这是对你用美人计。他看看我宽袍大袖下的瘦骨嶙峋,很是不齿的说,那只是空城计。
空城计。
至始至终,我的来去和谈笑都是一场空城计,恰似衣服下的空荡荡,经不得风雨。而城楼上抹琴的不是诸葛孔明,是我在轻拢慢捻抹复挑。烈风拂起我的袍子和长发,写尽千古悲凉,与内心的恐慌。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么?他不能尽数晓得。原来他是那焦尾琴,可以用乐声暂且止住我与生俱来的恐慌,给我安全感。我可以放心抓石子跳方格捉迷藏,不用怕被人攻击和呵斥,从此将身上竖起来的所有刺抖落。
这把琴。我趁人烟稀少,矫情的请琴照本宣读,对一无是处的我大肆吹捧——他的吹捧往往不能到正点上,白让我着急的抓耳挠腮。
我清了嗓子说,这段,拿来给我合适。
是《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宝玉应冯紫英之邀赴宴,席间行令,冯紫英唱道: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精灵,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咿,看你乖乖默诵。我蓦然想骂一声自己,见过***的,没见过这么***的。及至后来,看到闫红给张爱玲的评传,里面“照花前后镜,花面相交映”的段子,细说胡兰成初见张爱玲时那种想征服却反被其气韵震惊的心态。张是祖上也阔过的家门。祖父是张佩纶,曾外祖父李鸿章。一个穷山僻壤出来的胡兰成,不过是有点点风流,有点点才气,与张相比,确是地下天上。
他们的不平等,像是在较劲。从学问到爱情的较。世人都说张败了。其实即便他们恩爱,以张的疏离和冷僻,也会将胡一应比了下去。
这都不是让我心惊的,别人的门第之差与谈情说爱,与我何干。只是闫红写道“那段日子,张爱玲把胡兰成当成了一面可心的镜子,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越看自己越是美不胜收。他想形容她的行坐走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张爱玲替他挑一个句子,说,《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
原来,识得俩字的女子皆如此过。而当场为了文章能面红耳赤或者心惊的,多是因了文章里批判性描述出的人的劣根性,自己有过。
可是能拿来“照花前后镜,花面相交映”的同道中人,能识情知趣,又和自己审美同步的,往往是终其一生千寻万觅了也不可得的。所以,做面镜子,能日日看到美人的粉面桃腮和梳妆台上的花朵交相映照,有何不可?
你就是那绘事后素的素淡底子和锦上添花的锦缎。没有你,她不过是泥胎美人。
只是,我喜欢的是空城计里的琴。用它来奏《大话西游》结局中的至尊宝听到的那首失魂落魄的曲子。看猴子转身离开,让荧屏内外,只剩唏嘘。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
朋友说,何必见戴。是么。我深夜一针一针把那套哈尼族衣服的所有亮片拆除,就像剔除自己骨子里世人所不容的带神经质的文艺情节。
我在长长的列车上,大口的咀嚼着零食,想着那杯加了核桃仁却化为冰水的冰激凌。窗外是模糊不清的城市,一模一样灰色的水泥高楼,和一模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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