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会说话的怪物,会有些木马般旋转的日子,不甘被埋没于庸庸碌碌,要随着情感沉浮。在回放的场景中,我夹克穿得硬梆梆,密不透风的眼神漠然看这个世界,搭一辆火车飞快离开叫做故乡的地方,皮肤上烙着掌掴的痕迹。十年之后,我一再被写父亲的书打扰,先有吉斯贝尔《美国佬》,后有巴特·勒罗朗《再见了,父亲》。一样的法国人的悠悠的笔法,不一样的着眼之处,像两杯夹杂着亲密、惶恐与忏悔的鸡尾酒。深夜两点三点,就着一只小灯泡啜饮,然后掩卷。酣醉不起。
我一直想知道:什么样的文字,才适合拿来讲述生命里最初的那个男人,足够贴切,足够漂亮,并且足够丰富强烈,既不会遗漏我们对他的恨,也不会损及我们对他的爱?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可能都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此,言辞谨慎的巴特没有给我可靠的答案。他在里面自顾自唠叨,神情离散,就仿佛翘起手指,弹落了一撮又一撮烟灰。
许多许多屑小,扑到面前来。父与子,青春与衰老,融合与对峙,总是从一桩童年的心事开始上演:帕特里斯,亦即作者本人,像你我大部分人一样,当突然意识到死亡一物的存在时,还是个孩子,“亲人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这领悟使他忍不住哭泣。同时他还知道父亲有一颗不肯卖力工作的心脏。
一次次危险的心脏病发,如同梦魇,构成了从小到大最深刻的围绕父亲的主题。有时候,帕特里斯不得不骑着脚踏车穿越几十公里去远处的医院求救,吹着海风,胡思乱想,在爱的指引下考验自己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同时也滋生着自己的怀疑。青春期来临,他留了长发,沉迷于***,并且把父亲患有心脏病这个挥之不去的事实,看成是可笑世界的又一个灾难。
其实在更年幼一点的时候,可怕的摔倒以及由此带来的骨折却叫人容易接受得多,因为父亲对儿子解释说,只不过踩上一片枯叶摔了一跤。多年以后回过神来,儿子终于想明白了,多么荒谬啊!仅仅是枯叶和潮湿的人行道,就能让人生不完整。
每个人都脆弱地活在一层薄膜上,小小的挣扎里,要遇见生,老,病,死,被爱和恐惧折磨,被欲望牵制。慢慢地人必须学去接受:在我们身前,没有真正的所谓强大,那些“以为”只是假设只是幻象。一个男孩最大的不幸与幸运,都将归于他发现了这个真相。
姐姐伊芙琳娜是精神病,哥哥克洛德脾气暴躁,父亲别无解决之道,唯有悲伤而又无奈地面对命运安排。在不知所措的青少年时代,帕特里斯选择用无意识的任性来表达一种抵触。父亲当然感觉到了,虽说从没有动手打过最宠爱的小儿子,但他以自嘲引起儿子内心的不安——他们也曾彼此伤害。母亲若有似无,穿插在这段关系中。
所有的爱,其实都有粗暴一面。就像所有的水面,没有波澜也一定会有涟漪。
在写下上面这行话时,我重新闻到了空气中掌掴的气味,皮肤隐隐作痛。很年轻那会儿,听到“凡墙都是门”的说法,觉得它真实,不可救药地真实。后来才明白其实当时根本没有找到墙,更无所谓门。我不确定,帕特里斯是否和我犯过同样的错误?
令人动容的变化出现在父亲晚年,这个健康很糟糕的老人始终没有屈服过,和心肌梗塞以及各种顽疾保持着长期的、艰难的、越来越弱势的对抗,儿子终于从心底认可了他的坚强。可是儿子也知道,总有一天,死神会不顾一切破门而入的。那只是时间问题。
说再见有多难?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5:11:06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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