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孟丽君：任是无情也动人》

王派的“见画像”，喜欢了很久的选段，千回百转的心思配上千回百转的唱腔，那样的孟丽君一副标准言情片女一号的模样。直到读了《再生缘》才发现，弹词里的孟丽君未必有这样的缠绵。

你能想象一部言情小说女主角始终与爱情无关吗？

让故事回到最初，那场射锦袍的招亲“考试”中。孟府上下争睹皇甫少华和刘奎璧的比赛，连孟丽君的闺蜜苏映雪都在楼头一望芳心暗许，而我们的孟大小姐却是始终没有踏出闺房一步。陈端生在这里拿起了大家闺秀的身份，然而面对终身大事，佳人也太未免太过淡定了些吧？不直接见面，偷偷看上一眼总可以，就算这也有违闺训，暗自憧憬一下担心一下总是人之常情。彻底的置身事外，这位小姐是真的为了礼法还是根本没有兴趣？

成为未婚夫妇的孟丽君和皇甫少华，互相仍然只是陌生人而已。后来的改编版，总会加上一段青梅竹马的初恋，这样皇甫一门遭遇变故后，孟丽君不愿嫁给刘奎璧逃婚出走，便顺理成章成了为了爱情的历险。在陈端生的那个时代没有这么麻烦，一切全部归为道德即可。

然而就算是“止乎礼义”，也总该先要有点“发乎情”的苗头吧？

描容出走的一段，弹词虽在极力渲染逃亡的伤感，但里面却总挥之不去一丝喜剧氛围。自恃聪明的孟丽君既不会委屈出嫁也不会殉“情”自杀，她在逃走前夕还不忘陶醉于自己男装后的美貌，脑子里想得完全是柳卿云谢湘娥之类女扮男装的故事，甚至有些闲暇起了娶个妻子为未婚夫赚房“二夫人”的念头——事实证明，她后来在接到“梁小姐”抛来的绣球时是欣然接受绝无不安。这样的想入非非让人很怀疑佳人出逃的动机：这似乎与那个素眛平生的未婚夫并无多大关系，更多的，怕是终于有了一个自由的借口。

再说那副真容，孟丽君画下自己的画像只是为给父母留个念想，绝非后来的改编故事里为了送给情郎。画上的题诗，最后一句“愿叫螺髻换乌纱”，早已将心事说得一清二楚——男装应试根本不是逼不得已的办法，而从一开始那就是她明确的目标。后来的种种，与其说是为了爱情，不如说是出自对于权力的渴望。

女扮男装是才子佳人故事的惯用桥段（当然男扮女装也不例外），《女状元》里的黄崇嘏，还有这本书的前传《玉钏缘》，就连现在的穿越小说女主角到了古代也大都会过把男装的瘾。其实一直以来都很怀疑女扮男装的可行性，尤其是乔装的都是些天仙般的绝色女子。不过孟丽君，或者说陈端生，对这类故事不说深信，至少也是羡慕至极的，情形大致可以参照那些看多了韩剧就把自己幻想成灰姑娘的小女生。

于是佳人男装上路了，带着满心堂吉诃德似的幻想——现实中的种种意外都主动被排除在幻想之外，不过还好，同样涉世未深的作者自然会保佑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中状元如探囊取物，翻几眼医书便可妙手回春，两国交兵，开科取士，在万能女主的智慧下，燮理阴阳调和鼎鼐都可以简单得如同扮家家酒。

过程尽管幼稚，我们的佳人终于是在权力世界中顺风顺水渐行渐远。享受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享受着父兄与夫婿的尊敬，享受着一干女子的倾慕，甚至享受着与自己的好姐妹假凤虚凰的家庭，她一再动念就这样生活下去就好，恢复女儿身夫妻团圆似乎越来越不重要了。

后半部故事的主干便是孟丽君迟迟不肯吐露真情。按照传统的情节模式，“救夫”成功后不久便该是皇帝赐婚大团圆了，可在这里情节却被孟丽君自己一拖再拖下去。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与皇甫少华的师徒名份，以及皇甫少华已娶了仇人之女的事实，她找来一个又一个借口说服别人也说服自己，一次次打消来自各个方面的怀疑，就是不肯换上那身女儿装。

偶像剧的小河沟里注定掀不起更大的波澜，见招拆招间凭借的是过人胆魄加上仍旧是属于小女子的慧黠。可以端出老师的架子，可以在朝堂上危言厉色假意辞官，可以暗助假冒自己的女子鸠占鹊巢，可以暧昧地扯谎说她的挂名妻子身怀有孕，甚至可以调侃自己的父亲是否因讨如君惹怒母亲。一次次危机来得险象环生，而小女子的慧黠和胆魄也便分外可爱。

借口可以奏效一时，终究还是牵强了些，隐藏在背后的，只不过是对眼下生活的贪恋。“愿教螺髻换乌纱”不是一句空话，孟丽君有着太强的权力欲望，甚至为此到了连父母之情都越发凉薄的地步。然而，已然走到这一步的她，很难再去“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安然去做她的忠孝王妃了。《再生缘》里另一位女扮男装的女子卫勇娥便是前车之鉴。昔日叱咤风云吹台山寨主，奉旨嫁入熊府后便只成了众人身后一个贤良淑德的活背景，相夫教子，陪老王妃们闲话，陪着丈夫悼念他早逝的前妻，类似的生活必非孟丽君所能接受的。

孟丽君不是传统故事里的多情女子，不是说对皇甫少华一定不屑一顾，但那份感情还没有足够强大到让她心甘情愿牺牲已得到的一切。皇甫少华的一片痴心原本不是没有机会奏效的，他们之间最接近爱情的一次就是“见画像”。皇甫少华装病骗孟丽君上门诊脉，病榻前挂上她亲笔所绘的真容。真容假貌两相对照，难免勾起几年来独自飘泊宦海的身世之感，而在这个心理最脆弱的时刻，未来夫君的真情流露几乎已经打动了佳人的心，偏偏苏乳母的突然出现让一切功亏一篑。意识到他们一家人联手欺骗，孟丽君拂袖而去。而随后皇甫少华更是想借皇帝的力量逼孟丽君承认身分，却不料此举恰恰浇灭了她心里好不容易积累起的好感。

小皇帝的失误如出一辙。本该只是在最后赐婚时履行一下义务的皇帝，在这个故事里被分配了男二号的戏份，他的那份倾慕让情势更加复杂。按照陈端生所持的标准，孟丽君即使不愿嫁给皇甫少华，也是不应再接受其他人的感情的。不过如果抛开道德不言，许多年至少他是唯一曾与孟丽君朝夕相处的男子，共事中积累出的那份相知，如果孟丽君有选择的自由，小皇帝也未必没有胜算，错就错在求之不得之后，他最后的办法竟也是试图祭出手中的皇权来博取爱情。

孟丽君不是爱情上的受虐狂。以情动之或许有效，但若以势压之，只会激起反击的心性。在她不甘心的心境中，爱情只会越来越远。只是走到这一步，堂吉诃德似的孤勇换来的是左支右绌的处境，而已是中年妇人的陈端生也不再能像少女时代那样给孟丽君天真的护佑。她想让故事回到原来的团圆路线，而孟丽君已经偏离得太远；但若令孟丽君一意孤行下去，那些内忧外患却没有给她留下一条可能的出路。

六十七回末尾，孟丽君对苏映雪数着皇帝的优点，劝她别再痴心妄想皇甫少华，和自己一起嫁给皇帝。语气中充满嘲弄，让人怀疑那里面能有几分真实。一向自信的孟丽君，此刻尽是机关算尽的疲惫。那件曾让她留恋不已的“郦君玉”的马甲早已漏洞百出，用它换来的功名富贵以及自由仿佛一场大梦，到了该醒的时候。《再生缘》到此处，终于不再是才子佳人的白日梦，而是一场人生的黄粱梦。

陈端生没有曹雪芹那样阅尽世情的老眼和尽去陈言的野心，《再生缘》一直在亦步亦趋模仿着传统的梦幻路线，却凭借女孩家对女孩家的体贴，挣脱了才子佳人故事的陈腐俗套。女主角从没有执著于爱情，却分外执著于属于自己的人生，这份执著让她的渴望与追求更加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