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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故事新编(全二册)《“启蒙”,非二道贩子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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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5: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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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庭,并非书香门第,只是小康市民之家。我的启蒙之路也并未得到严格规划。不过回想由泰初鸿蒙到心智初开,却有不少愉快的回忆。

幼年在爷爷身边长大。爷爷十余岁就进入邮电局当学徒,并非文人。他对子女的教育,似乎更重在人格的养成,而不是知识的灌输。上山下乡中断了父亲和二叔求学之路,天资聪颖的大姑为尽快工作放弃了学业,只有三叔四叔受过高等教育,但是在不利的环境和“粗放”的教养下,父亲对书法,二叔对绘画,三叔之于音乐的兴趣仍得以养成和持续。爷爷最多的心思,反而放在我这个长孙女身上。似乎开始学说话,他就教我背诗,到入学之前,约略也背了上百。他并不怎么对我讲解诗句的含义,我当时囫囵背下,不过增加了一种能在亲戚面前炫耀的技能,一如其余小朋友唱歌跳舞罢了。只是我对诗歌天然的亲近,却由此种下。自幼心思繁杂,爷爷必得每夜讲故事哄我入睡。他讲的并非白雪公主之类“宜于”小女孩听的童话,而是《西游》《水浒》。小学三年级开始尝试读第一部“名著”,就是《西游》,并且十分困惑,我听了又听的三打白骨精,为何和书里不同。后来才知道爷爷所讲的,倒是解放后那个绍剧版本。我猜想我对古典小说的喜爱,也是从这里开始。

不过爷爷给我提供的最好滋养,却是个破破的书架。当时一大家子租住在一所解放前建的老房子里,房子旧了,屋顶时常漏雨,条件既简陋,空间复狭小,书柜被放在最里面那间屋子——屋子先后充当过二叔、三叔和四叔婚房——塞在床与墙的缝隙间。知道吧?就是那种带有顶架、三面有床板环绕的旧式大床。必得爬到床上,揭起蚊帐,才能仰着头在上面找一本书抽出来看。因为存放条件太差,书大抵破旧,书页黄脆,还散发霉味,里面的书也很杂。爷爷从来不要求、但也从不禁止我自己找书看。在求知欲最为旺盛的年岁,在那里爬上爬下,是莫大的乐趣。

接下来我要描述的,大概发生在我7、8岁~14、5岁期间。我对时间坐标素来迷糊,但推想起来,7、8岁之前,应该还没什么阅读能力;几间小屋已然无法容纳家族增加的人口,姑姑叔叔结婚后先后搬离,上初二那年爷爷去世,后来我们和奶奶搬到医院宿舍,等于事实上的分家了。爷爷的书,全部被四叔搬到他的新居,我和那个书架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所以可以约略定在这个时段。

说起这种粗放自由阅读的影响,首先是养成了我“众书平等”之心。很长时间以来,书对我无非两种:有趣的和无趣的,而不在于门类和作者。其次几本特别的读物,养成了我人生最初和最基本的一些观念。

先把时间拨回现在。有一天教英语的同事在办公室询问:什么叫“茂比乌斯曲面”?阅读文段里出现了这个词汇。应者寥寥,我随手抽了一张纸条,立即为她做了示范。那个单元可巧教到科技文,提到加藤道雄,顺口一问学生,他们真的完成习题后仍不知道什么是“茂比乌斯”,我颇为诧异:我比他们小得多的时候,已然从书架上学到,并且兴高采烈绞了一堆纸圈来玩。这要归功于一套(4本?)科普读物。我早就忘了书名和出版社,但是后来回想起来,应该是翻译作品。书大约只有半个指节厚度,但涵盖了很多物理学基本原理。最让我着迷的,是讲时间与空间的那本。最先了解爱因斯坦相对论,就是在这里了。解说时空相对性的时候,用了两首打油诗,迄今还隐约记得:“杰克小伙剑术精……(中间两句大约是说挥剑快于闪电)长剑变成小短钉。”另一首则以旅行作比,说玛丽走得比光还快,“今日出行昨日回”。当时把我乐得在床上扭。书中还配了很多有趣的插图,比如茂比乌斯带,二维空间的小人在上面排队;一个奇形怪状“内外不分”的瓶子;两个人神情惊讶的围着一个复杂的多面体,下面的注释是:四维空间物体在三维空间的投影;有人手里拿着一个密布黑点的膨胀的气球,来解释宇宙扩张和星体远离。那套书在我脑海中开启了一个无比绚烂的世界,让我沉湎于神秘美好的想象。

四叔是我同行,可他对那架子书一点都不珍惜,去他新家时,发现所有的书都被他乱糟糟塞进床底,又痛惜又气愤,却作声不得。遗憾的是我真的完全不记得书名与作者,将来要是能在书店看到,定要买来珍藏,并作为给孩子的礼物。

我对物理学的喜爱由此奠定。幼年对科学的热情远超人文,后来格于智商,不得不垂头丧气选择了文科,实属平生憾事。迄今我对科普文章仍有说不出的爱好,而那点残存的理念,也始终影响着我对世界的认知。所以一应“民科”及其伪科学杂说很难耸动我。

科技推动人类进步,文艺平衡人类精神,一个现代人,不能不具备起码的科学素养与人文素养。深入浅出的科普著作,对整个社会意义重大。如今看到书店里种种拼拼凑凑胡言乱语的“科普”读物,或者是故作神秘的“探索”节目时,常忍不住要生气。

另外一套对我影响深远的书却是记得的,那就是林汉达先生的《东周列国故事》《西汉故事》《东汉故事》。还记得在德化上小学时,邻居家那个我自幼崇拜的读书甚好的哥哥已然上了初中,我好奇的翻看他的课本,第一次见到文言文的时候,差点吓哭了,因为觉得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文,非得逐字逐句加以记认,可怕程度超越外语。事实上等自己上了中学,课本很快不能喂饱我,从浅易的《聊斋》始,后来就把《史记》《左传》等当小说看。这一步迈得很容易,文言对我忽然就不成为障碍,想来大部分不是老师的功劳,而是这套书的影响。印象中,他并不着意于树立“一家之言”,而基本采撷《史记》《汉书》《后汉书》,老老实实照时间先后讲述,遇到表章之类,还非常忠实的翻译出来。然则将史料精心梳理成一个个相对独立又互相联系的小故事,以娓娓而谈的风格,把错综复杂的史事,讲述得平静宛转,一个朝代的面目,很快就在我心里成型。所以后来阅读正史时没遇到太大困难,顺带降低了文言的初始门槛。

这套书,同时影响了我对史学和文学的观感,书中《五羊皮》之歌,他是怎么翻译的,我已经忘记了。后来在《古诗源》找到原作:

百里奚,五羊皮。

忆别时,烹伏雌。

舂黄齑,炊扊扅。

今日富贵忘我为?

……

那个“百里奚,五羊皮”就像一个简单动人的调子,重新回到舌根底下,让人忍不住想哼哼。

还有一本《古希腊神话故事》,作者又忘了。长大后读过多个版本希腊神话,似乎都不如这位“最初的朋友”俊朗。记得那本书被藏在架子最顶上一层,书很厚,破旧不堪,书脊几乎散开,书皮裹着一层锡纸,书页又黄又潮,字迹都有点模糊了,用的是繁体。恐怕是解放初甚至解放前出版了。我“不知不觉”又越过了繁体字门槛。史书的文字美好的,但中国的历史是格外阴郁的。有一段时间,慢慢沉溺到这种阴郁中去,让我非常不适。它开启了另外一扇门,门里的世界的逻辑,与这个世界截然不同。阳光照耀,海浪吹拂,纵使残忍也依然美丽,可以神游和憩息。

这些启蒙类读物带给我的,不止于知识,更是情趣与理念。我的资质普通,长到三十岁也是庸人,它们是开启我心智的最初几把钥匙。至今对于作者,仍然尊敬和感激莫名。我知道他们必然都是各自研究领域的佼佼者——虽然未必够得上“大师”级别,却严谨而谦恭,不矜才学,不惮繁琐,为我这样的庸众,提供成长的奠基。好比宫廷大厨,乐意放下身段,到食堂为学童掌勺,送出一份营养可口的食粮;一饭一菜之间,却又透得出深厚的功力。

一如金刚经所说:菩萨的庄严佛土,本来就不是自外于众生。当年五四先贤,都曾以这样情怀,在一个文盲居多的国度里,热情地投入启蒙的事业——无论他们借助的媒介是书本、报纸、歌谣、戏剧、电影还是木版画。有些理念和做法,在今天看来甚至有点怪异,也不会改变他们所从事事业的伟大性质。而当时很多的学术讲章,也能深入浅出,风致嫣然,让一般读者不怀畏惧之心,乐生亲近之意。

今日启蒙的条件,按说已远超当年。浩劫中断的民族文化传承亟待修补,全球化压力也迫使我们必得不断提升,启蒙的需要,按说依旧迫切,然而“启蒙”却完全变了味道。一面是自以为是的“精英”,开始傲视群氓;一面是浑水摸鱼的二道贩子,开始高踞讲坛。诚然,学术与文艺的高端领域,从来就不属于大众,然则某些精英研究的范畴,本来就息息于民生,既以启蒙者自命,却关在小圈子里自说自话,谁耍的新名词更多,谁玩的概念越空洞,耍得群氓晕头转向,就越是高等的标志。他们和群氓,还不知道是谁先抛弃了谁。另一股力量更是惊人,顶着专家学者作家头衔,高筑“学术大众化”牌坊,依托媒体炒作,脂头粉面,奋袖出臂,以哗众取宠危言耸听为意,以烙烧饼为能——这面烙熟了,翻过来烙另一面,越焦越特别。我从来不以为这是慈悲平等喜舍之心,也绝不以为是文化传播之福。造成的后果,只能是谬种流传。

当我看到学生沉迷于某某之讲史,研读起某某之论红楼,热爱起某某之“诗话”时,有点难受。基于自身的理念:“众书平等”,读书当随其性情,我不想干涉。只是但愿他们的肠胃足够强健,能够从这些变质的食物里提取可怜的一点养分而不至于拉肚子。希望他们将来有机会逐步修正那些糟糕的初始之印象。但是我又怀疑大部分人不具备这样的机遇和自觉。所以我只好更徒然的希望那些“学术”明星保留一点起码的良知:一个好的启蒙者,应充当读者与你所传播文化间的渡船,当读者抵达彼岸时,无妨即时舍你而去,更不必再扛在肩上走;而不是充当一个可耻的二道贩子,让读者以为你塞给他的花花绿绿的盒子,就是珍宝的全部,失去了亲手打开盒子看一看的动力和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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