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衣性戀《转帖》

張小虹◎衣性戀徵候群

衣性戀者，非異性戀非同性戀，不與人卿卿我我，卻與衣纏綿悱惻。

衣性戀者，愛逛街愛購物，愛移情別戀愛喜新戀舊，愛在百貨公司裡失魂落魄，愛在時尚都會中流連忘返。幸福與沈淪，相識與離散，因輾轉，或繾綣，衣服堆裡日月長。

佛洛依德說，凡是女人皆為戀衣狂。張愛玲說，要女人做到「丈夫如衣服」的地步太不容易，畢竟女人對衣服的一往情深，遠超過伴侶。「情人的黃襯衫」是異性戀或同性戀的愛屋及烏，「情人即黃襯衫」則是衣性戀的情慾錯亂、想像誤識。衣性戀者的執迷不悔，正在於「舉頭望霓裳、低頭思花鈿」的一心一意。

《穿衣與不穿衣的城市》就是這樣一本衣飾的戀人絮語、衣性戀者的出櫃告白。不懂穿衣吃飯，卻也有著眠思夢想、拘拘束束的小市民喜樂，為了一件衣裳牽腸掛肚的單純幸福。不善裁剪縫紉，但總也癡心妄想以文字為針黹，亂針刺繡於時尚的百變形貌，意亂而情迷。像是小時候玩紙娃娃的甜蜜歲月，在描畫完成數百件妍麗繽紛的紙衣裳後，總算開始懂得什麼叫認同投射，什麼叫慾望流動，什麼是自閉與自戀的永劫回歸。

但作為一名後現代的衣性戀者，總難免這廂興高采烈，那廂精神分裂，擔心害怕此書成了名牌入門手冊，純為消費資本主義的商品塗脂抹粉。感謝亞曼尼服飾曾經拒絕提供圖片，因為他們深怕書中肛門情慾的便秘理論，玷污了名牌的清譽。也感謝香奈兒服飾曾經拒絕提供圖片，她們討厭將偽珠寶、偽衣料、偽性別的膺品美學與高雅尊貴的香奈兒相提並論。

衣性戀者的精神分裂，也分裂在深情與嘲諷的距離擺盪。理論與耽溺、批判與濫情，往往是一體之兩面、矯枉而過正。談川久保玲、魏斯伍德與薛波瑞麗，談倫敦巴黎紐約，談跳蚤市場舊衣慈善店，談復古懷舊千禧未來風，都是這些年來流目顧盼的深情所託，想從衣飾窺看大千世界、古往今來，想「衣」葉落而知天下秋，想「衣」言以蔽之。

但大抵逛街購物是遠遠快活於文字堆中的殫精竭慮，一件衣裳的千姿百貌落到筆下，總也要失色幾分。《穿衣與不穿衣的城市》所收錄的文章，主要以《聯合文學》的「穿衣祕笈」專欄為核心，寫作期間人在台北與倫敦兩個城市間游移，許多文字都沾染了這兩個城市的氣息，彼時彼地的身體記憶。而這些文章的寫作間距，前後拉扯了四年多的時間斷斷續續無法完稿，莫不皆歸因於桌前坐不住、鏡前街上玩耍去也，畢竟花錢比勞心容易，打扮比修辭好玩。

這些文章曾以《絕對衣性戀》的書名於二○○一年出版，茄紫色的封面裡有細緻拼貼的圖文，是我寫作生涯中最有美麗的一本書，至今仍由衷感謝時報出版的美瑤、惠敏、小雨、文錦的傾力幫忙。但因書中所使用的圖片只買斷一次版權，再版不易，所以此番重新換裝上市，又回到了當初這些文章的「出生地」聯合文學。文字的部份少有更動，目次略有調整，另增加了一篇＜把「時尚義大利」穿在身上＞的長文。感謝聯合文學的發行人張寶琴女士對這本書的呵護與支持，也感謝悔之、晴惠、佳蕙對我猶豫不決性格的百般包容與體諒。這麼多年了，看著自己的文字風格在變，自己的外貌身形在變，自己的所思所想在變，但對衣飾的迷戀偏執，至始至終未變。每當買了件新衣裳，就能歡欣鼓舞在房間的落地鏡前一再端詳，玩耍搭配到深更半夜不歇息，我就知道，自己作為衣性戀者的身分，依舊十分頑強。

如果每個女人的身體裡都藏著一個女孩，如果每個異性戀或同性戀的身體裡都躲著一個衣性戀，那多麼希望這本書的文字，能讓所有顯性隱性卵生胎生的衣性戀慾望，盡皆蠢蠢欲動。

滿櫃春色關不住，衣之紅杏出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