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豫/文
小说天才纳博科夫有两大爱好:研究蝴蝶和国际象棋。这两个分别代表灵性和智性的事物在同一个大脑里发出和谐的音响,本身就是一道心理学奇观。只要不把“文”仅仅理解为小说的内容或是作者笔下的人物,那么“文如其人”一语用在纳博科夫身上其实也是恰当的。他的小说,正是灵性和智性的高度结合,既有极高的艺术成就,在智巧上也决不输给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人。
纳博科夫的昆虫学爱好,在作品中体现为细致得令人赞叹的观察力。小孩皮肤上的汗毛成为他的描写对象且不足为奇,他在《文学讲稿》里评《包法利夫人》一章就曾顺便指出过福楼拜的观察漏洞(注意,是那个教莫泊桑学观察的福楼拜)。福楼拜写苍蝇在杯壁上爬,纳博科夫说,其实苍蝇不是爬,是走,一边走一边搓手。
至于国际象棋领域的造诣,则在他的第三部小说《防守》中找到了用武之地。小说讲述的是一位象棋天才的一生。如果说皮肤上的汗毛和搓手的苍蝇一经指点人人也都能看到,那么写棋手在下象棋时的精神体验,对于外行读者而言,则简直是在“画鬼”了。古语固然说画鬼容易、画犬马难,但能把鬼和犬马都画好的艺术家,恐怕是更值得一提的。
《防守》的主人公卢仁从小孤僻孱弱,在人前乏善可陈。一个偶然的机会接触了国际象棋,立刻显示出惊人的天赋,所向披靡,成为著名的象棋神童。纳博科夫随即将16年的岁月一笔带过,卢仁成了一个中年象棋大师,在象棋界受人敬重,生活中却邋遢古怪,与社会格格不入。这个从未接触过女人的卢仁恋爱了,同时,在一次重要的象棋赛事中,卢仁为迎战劲敌图拉提,绞尽脑汁想出了一种防守策略,以对付图拉提著名的进攻。岂料比赛当天,图拉提谨慎起见,改用较为保守的开局方法。卢仁精心构思的策略没有了用武之地,在极度疲劳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一病不起。他心仪的女子心生怜悯,照顾卢仁并不顾父母的反对下嫁与他。但为了让卢仁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卢仁太太从此不让卢仁接触国际象棋,费尽心机培养他对其它事物的爱好。
卢仁康复后,表面对妻子唯命是从,对国际象棋的迷恋却在内心深处隐隐萌发。在象棋世界防守失败的卢仁,就此开始了现实生活中的防守。周围人裹挟着他按照一种“正常人”的生活方式前进,他却要为享受象棋乐趣寻找时间和空间。最终,现实世界防守胜利无望的卢仁,选择了“退出比赛”。纳博科夫在其中塑造的国际象棋世界,即便外行也能一睹其中精彩纷呈的景致。他画这只鬼所展现的力道和笔法,想必不会再让读过的人轻言“画鬼最易”了。
凡人未必不愿意羡慕天才、尊敬天才,并在生活中为之大开方便之门。当这种天赋展现的舞台具有某种优雅的外在形式时,它在人们心中唤起的神秘感和浪漫感更有助于大家的附庸风雅。所以拍照时,音乐家喜欢带上自己的乐器,画家喜欢站在自己的得意之作前,作家学者更是要在身前的桌子或身后的书架上堆满自己的著作,即便数学家也可以站在写了自己发明的公式的黑板前拍照。轮到象棋大师时,看客恐怕就兴趣索然了,他们多半并不介意照片中大师面前的棋子这样摆还是那样摆。
纳博科夫在《防守》的前言中说,三十年代后期曾经有个美国出版商对该书表示过兴趣,建议纳博科夫用音乐取代象棋,把卢仁写成一个发狂的小提琴家。然而这个故事之不可更改,想必与纳博科夫会不会拉小提琴无关。天才与世俗格格不入、命运多舛的故事可以千千万万,但纳博科夫的这个故事是为国际象棋量身定做的,正如他笔下的卢仁只是为国际象棋而生。以这么一种没有任何实用性的纯粹的智力活动为主题,制作一个没有任何实用性的小说艺术品,不仅与纳博科夫的艺术风格一脉相承,并且也只有纳博科夫才能胜任。倘若卢仁遂了那位美国出版商的愿,成了发狂的小提琴家,这将是一个比“纳博科夫是恋童癖”还要可怕的笑话。
说到前言,不妨宕开一笔。纳博科夫经常在自己作品的前言中,把解读该作品最关键的一些信息透露给读者,顺手将那些于理解作品无多大益处、但为那些以八卦、考据和进行精神分析为职的文学批评家所热衷的信息,像打发乞食者一样抛出来。他似乎很注意给读者提供理解作品所需的充足信息。或许在他看来,如果非得到文本之外(比如他的家庭背景、私人生活中)去寻找解读作品的钥匙,不是评论者无能,就是作者下作。而好的作品正应像棋局一样,形而下层面清晰简单,形而上层面却拥有无限可能。
《防守》,[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著,逢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3月,23.00元。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5:04:4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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