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十九世纪乃至于整个俄罗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人生并不算长久的六十年时间里为后人留下了太多值得反复玩味的优秀作品,尤其是在他创作生涯中后期完成的几部长篇小说代表作更是堪称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与之相对应的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研究同样成为了俄罗斯文学批评界的一个热门话题。除了最有名的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外,其他批评家诸如梅列日科夫斯基,罗赞诺夫,舍斯托夫也都发表过各自独特的见解。而别尔嘉耶夫的这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则在以上各人的理论之外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观点,也因此成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史上的经典著作之一。
尼.别尔嘉耶夫是二十世纪初俄罗斯新基督教哲学杰出的代表人物,作为一名哲学家,别尔嘉耶夫与俄罗斯文学,尤其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关系可谓相当密切。构成别尔嘉耶夫哲学思想的核心词—自由,其思想来源除了雅.别麦的“深渊学说”外,最重要的当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创作对其的影响。别尔嘉耶夫自己亦坦言,他的以精神自由为基础的新基督教精神,起源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名篇《宗教大法官》中的基督形象。也正是由于二者之间的血肉联系,才促使别尔嘉耶夫将自己于1920年至1921年之交,在莫斯科自由精神文化研究院所作的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系列讲座整理,并最终形成了这部著作。
别尔嘉耶夫选择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呈现出的有关人,自由,恶,爱,革命,俄罗斯,神人,人神等问题进行诠释,从宗教哲学视角出发,系统的阐释了自己心目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别尔嘉耶夫在书的第一章就明确的表示这并不是一本纯粹的文学批评著作。在二十世纪初唯美主义与***大行其道,取代了十九世纪风靡一时的批判现实主义之后,心理学批评一度和传统的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一起占据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的主流。这种合流使得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批评出现了肢解化和碎片化的趋势,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为了各类批评家眼中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的保护人”,“残酷的天才”(尼.米哈伊洛夫斯基语),“新基督教的预言家”,“地下人”,“真正的东正教徒和俄罗斯弥赛亚思想的代言人”,这些指示的确揭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的某种特质,但却无法展现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全部。而在这种大趋势之下,别尔嘉耶夫的坚持与创新就显得难能可贵。别尔嘉耶夫认为“思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起着巨大的核心的作用。天才的,思想的论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所占据的地位并不亚于他那不同寻常的心理学分析。”相反,“如果不深入到他丰富和独特的思想世界,就无法走近,无法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由于抱着这样的观点,别尔嘉耶夫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目标定位于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描绘上,这也使得他的著作迥异于那些传统的只沉醉于对具体作品人物,作家生平以及艺术技巧之类的批评。
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形象到底是怎样的呢?有以下的几个关键词是值得注意的。首先是“动态”。纵观全书,别尔嘉耶夫一直在毫不吝惜的使用着两个词语,那就是“火”与“旋风”。在他看来,只有这两个词才能形象的展示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品里描绘出的思想的样态,也只有这两个词,才能揭示出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身思想的样态。别尔嘉耶夫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思想是生动而强有力的,而并非静止与死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着力于描绘和考察思想的动态过程,“思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不是凝结的静止的范畴,而是火的急流。”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别尔嘉耶夫甚至将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时期的另外一位俄罗斯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列夫.托尔斯泰与其进行比较。他认为托尔斯泰以其“不可模仿的完善塑造了静态的生命形式的完美的艺术形象”,他的艺术比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可能是更完善的,是一种“阿波罗式的艺术”,他的小说也许是世界上最出色的静止小说。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面向变化的艺术家,他的思想更为有力,是一种“狄奥尼索斯式的艺术”。如果用别尔嘉耶夫在书中一直在频繁提到的一个观点来形容,托尔斯泰是静止的肉体—心灵层面的作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动态的精神层面的作家。(关于这三个层面的理论,下文会简要提及)动态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世界观的基调,也是他的思想里其他特质生发所凭借的基础。
其次是“民族”。别尔嘉耶夫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是俄罗斯的作家,更是全人类的作家,他的创作是“用俄罗斯的语言,讲全人类的事情”,他不仅向西欧人展示了神秘的,东方的俄罗斯世界的东西,同时还试图去发现俄罗斯精神结构中某种本质性的东西,以“揭开俄罗斯之谜”。在书中,别尔嘉耶夫指出,由于俄罗斯民族启示录主义者或虚无主义者的民族特征,他们的精神异常渴望终结和极限,使得其无法生存于精神生活和文化的中心。启示录主义与虚无主义的对立使得俄罗斯民族抛弃了道路中间的文化和历史,渴望用虚无或是在宗教上寻求终极的解决。这种极端性的民族特征虽然造成了俄罗斯自我毁灭,自焚的民族特点,却也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进一步深入到精神提供了便利。根据俄罗斯民族的传统观念,肉体,心灵,精神,这三层境界构成了人的全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之处恰恰是直接从肉体超越了心灵的层面,直抵精神的核心。在这里,别尔嘉耶夫将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但丁和莎士比亚的创作进行了简单的对比。在他看来,但丁虽然是中世纪人世界观天才的表达者,但却只是表现出了类似于客体的,物质世界的现实性,即肉体层面。到了莎士比亚,他的人道主义的世界观开始关注人的心灵世界,但并不是最后的,精神的深度。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才真正的使人脱离了精神生活的外缘,走到了精神中心。而精神核心所展现出的景象恰又回到了别尔嘉耶夫论述的中心—动态上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人类精神的地下火山得以喷发。”“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正在进行的精神革命的宣告者。他的创作表达了人类波涛汹涌,激烈动荡的本性。”
第三个关键词是“精神现实”。众所周知,今天我们在各种文学史的论述里都会称陀思妥耶夫斯基为“现实主义者”,但是在别尔嘉耶夫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现实主义”与传统批评所确立的“现实主义”—果戈里式的现实主义完全不同。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现实主义追求的是一种“精神现实”,这与他反复在书中运用的三层境界理论是完全吻合的。在书中,别尔嘉耶夫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去追求经验意义上的现实—表面的,日常生活的事实,生活秩序的事实,“带着泥土味的人的事实”。作为一名精神层面的作家,他更感兴趣的应该是人的思想和精神的真实—人的精神命运,人和上帝的关系,人和魔鬼的关系等。无论是《白痴》里的梅思金和纳斯塔霞.菲丽波夫娜,还是《罪与罚》里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和斯维德依里加洛夫,乃至于《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伊万.卡拉马佐夫和斯麦尔佳科夫,联系起众人的并不仅仅是那些显而易见的关系和制约,更重要的是他们彼此被一些“非此世的枷锁紧紧锁住”。这样就使得人们之间所有复杂的冲突和相互关系,揭示出的并不仅仅是客观现象的,现实的真实,而更像是人们内在的生活和内在的命运。可以说,这种精神真实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形而上化的现实主义。
第四个关键词是“自由”。众所周知,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有一个常见的主题,即人格分裂。有关人格分裂的原因,批评家们可谓众说纷纭。而在别尔嘉耶夫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世界观中的阐述里,似乎我们可以发现些许不一样的东西。别尔嘉耶夫通过对《地下室手记》里作者流露出的思想辩证法的分析,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从此发现了人的本性—对立的,二律背反的和非理性的。这种发现决定了其后作品里拉斯科尔尼科夫,斯塔夫罗金,伊万.卡拉马佐夫等人的命运。别尔嘉耶夫认为人有根深蒂固的对受苦受难的需求和对非理性的,疯狂的自由的需求。这种需求使得人们无法必然的趋向益处,无法必然的与理性的生活秩序讲和。自由试图摆脱理性对心灵天性的控制,但这种摆脱又不可避免的折磨着人,最终引导人们走向死亡。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众多人物的人格分裂乃至最后的悲剧命运,均来源于人性里最自由的渴望,以及自由与理性的冲突。在别尔嘉耶夫看来,这种颇具独到眼光的发现,对幸福与自由,与个人价值不协调性的揭示,同样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伟大的世界观里的重要一部分。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5:00:41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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