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按:历史记忆是一个很好玩的事,比如如果不是十分清楚秦始皇和汉高祖之间也就只差三四岁的话,总是大概齐地将俩人视为两代人,至少隔着的是两个朝代。读《胡适日记》,看到胡适去见清皇帝一事,也有类似错觉,有常识在,并不感到特别的诧异。但想想清朝与民国,历史时间概念上的错觉,还是让人觉得好玩。的确是,往往人为的割裂影响我们的历史认知。于是,虽然那段叙事在当天的日记里,只是诸件事情之一,并不显眼,但我个人还是对胡适见宣统一事分外印象深刻。殊不知,这事没完,大概是在这件事情后,社会上有一些捕风捉影似的报道,胡适忍不住站出来追记了事件,说明了真相,将文字发表在了《努力周刊》第12期上,名为“宣统与胡适”,并将剪报收在了1922年7月22日的日记中。而由此,我们也委实能体会到一个名人受“媒体八卦”所累的郁闷心情,何况那还是一个媒体水平远远逊于今天的时代。另外,文本上,胡适也有几处微微的调整,其中自也有妙处可以体味。
1922年5月30日
今日因与宣统帝约了去见他,故未上课。
十二时前,他派了一个太监,来我家接我。我们到了神武门前下车,先在门外一所护兵督察处小坐,他们通电话给里而,说某人到了。我在客室里坐时,见墙上挂着一副南海招子庸的画竹拓本。此画极好,有一诗云:
写竹应师竹,何须似古人?
心眼手如一,下笔自通神。
道光辛丑又三月,南海招子庸作于潍阳官舍
招子庸即是用广州土话作《粤讴》的大诗人;此诗虽是论画,亦可见其人,可见其诗。
他们电话完了,我们进宫门,经春华门,进养心殿。清帝在殿的东厢,外面装大玻璃,门口挂厚帘子;太监们掀起帘子,我进去。清帝已起立,我对他行鞠躬礼,他先在面前放了一张蓝缎垫子的大方凳子,请我坐,我就坐了。我称他“皇上”,他称我“先生”。他的样子很清秀,但单薄得很;他虽只十七岁,但眼睛的近视比我还利害;穿蓝袍子,玄色背心。室中略有古玩陈设,靠窗摆着许多书,炕几上摆着今天的报十余种,大部分都是不好的报,中有《晨报》、英文《快报》。几上又摆着白情的《草儿》,亚东的《西游记》。他问起白情,平伯;还问及《诗》杂志。他曾作旧诗,近来也试作新诗。他说他也赞成白话。他谈及他出洋留学的事,他说,“我们做错了许多事,到这个地位,还要靡费民国许多钱,我心里很不安。我本想谋独立生活,故曾要办皇室财产清理处。但许多老辈的人反对我,因为我一独立,他们就没有依靠了。”
他说有许多新书找不着。我请他以后如有找不着的书,可以告诉我。我谈了二十分钟,就出来了。
1922年7月22日
宣统与胡适
阳历五月十七日,清室宣统帝打电话来邀我进宫去谈谈,当时约定五月三十日(阴历端午前一日)去看他。三十日上午,他派了一个太监来我家接我。我们到了神武门进宫,在养心殿见着清帝,我对他行了鞠躬礼,他请我坐,我就坐了。他的样子很清秀,但颇单弱;他虽只十七岁,但眼睛的近视,比我还利害;他穿的是蓝袍子,玄色的背心,室中略有古玩陈设,靠窗摆着许多书,炕几上摆着本日的报纸十几种,内中有《晨报》、《英文快报》,炕几上还有康白情的《草儿》和亚东的《西游记》。他称我“先生”,我称他“皇上”。我们谈的大概都是文学的事,他问起康白情、俞平伯,还问及“诗”杂志。他说他很赞成白话;他做过旧诗,近来也试作新诗。我提起他近来亲自出宫去看陈宝琛的病的事,并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事。此外我们还谈了一些别的事,如他出洋留学等事。那一天最要紧的谈话,是他说的,“我们做错了许多事,到这个地位,还要靡费民国许多钱,我心里很不安。我本想谋独立生活,故曾想办一个皇室财产清理处。但这件事很有许多人反对,因为我一独立,有许多人就没有依靠了。”我们谈了二十分钟,我就告辞出来。
这是五十日前的事。一个人去见一个人,本也没有什么希奇。清宫里这一位十七岁的少年,处的境地是很寂寞的,很可怜的;他在这寂寞之中,想寻一个比较也可算是一个少年的人来谈谈:这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一件事。不料中国人脑筋里的帝王思想,还不曾洗刷干净。所以这一件本来很有人味儿的事,到了新闻记者的笔下,便成了一条怪诧的新闻了。自从这事发生以来,只有《晨报》的记载(我未见),听说大致是不错的;《京津时报》的评论是平允的;此外便都是猜谜的记载,轻薄的评论了。最可笑的是,到了最近半个月之内,还有人把这事当作一件“新闻”看,还捏造出“胡适为帝者师”、“胡适请求免拜跪”种种无根据的话。我没有工夫去一一更正他们,只能把这事的真相写出来,叫人家知道这是一件可以不必大惊小怪的事。
(适)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4:55:13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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