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在读萧红。两本新出的传记,看完之后,又翻出了她的全集。它们静静躺在书架的最里层,已经有五六年了。这是除鲁迅外,我买回的唯一一个作家的全集。这或许能表明,在我不算长的阅读史中,萧红所处的位置。
如果我说,萧红是中国现代最好的女作家,很多人肯定会不同意。但是,仔细想想,你可能也没办法轻易驳倒我。
谁能超越她呢?丁玲吗?女作家中,她的地位很高,但我们知道她的作品,只是在历史教科书中“存目”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和《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我小时候一直念作《太阳照在三个和尚》),有多少人真正读过她的这些作品呢。在上海滩“文小姐”时期,她的作品格局太小;后来,又太紧跟时代需要了。张爱玲呢?我总觉得目前对张爱玲的“拨乱反正”太过头了,甚至她的每部遗作问世,都能引起巨大的追捧。最近的当然是《小团圆》。但是当你拿到书以后会发现,如果作者不是张爱玲,这本书基本没什么文学价值。即使作为个人史来读,也显得太啰嗦而琐碎了。张爱玲或许是个人喜好吧,除了《金锁记》等有限的几篇之外,张爱玲的小说,我是无论如何也读不进去的。而读萧红,无论是早期的《生死场》或是稍晚的《呼兰河传》《马伯乐》,都会让你欲罢不能。哪怕只读一遍,那种刺痛的感觉都将终生难忘。
被低估的萧红
不管如何,与被捧上高坛的张爱玲相比,同为张姓的女作家萧红,确实被大大低估了。这或许跟她31岁就过早离世有关。虽说成名要趁早,但在这个年龄,很多作家还没有开始写像样作品。更何况,她短暂的一生,基本都处于动荡和漂泊中,没给她留出多少写作的时间。
我们看到的出现在文学史中的萧红,往往排在叶紫、萧军等左翼作家之后,但即便如此,仍然难掩她那独特而短暂的光辉!任何类比都是不贴切的,如果说萧红是女作家中的鲁迅,那么丁玲勉强可以比作巴金,张爱玲呢,也就是张恨水之类吧。如果说,张爱玲是在靠才情和技巧写作,那么萧红的文字,则是真实生命和情感的流淌。有人说萧红的作品没有规整的故事,语言虽美但粗粝。即便欣赏她的阵营内的同志,也批评她太耽于个人的经历和情感体验,不够服从大局听将令。但,反过来说,这或许正是萧红的长处呢。
发现并能欣赏萧红文学天才的,似乎只有一个鲁迅,或许可以再加上一个聂绀弩。其他如茅盾、胡风等,他们发现了萧红的好,却又怪她格局太小,不能跳出自我感受自觉服从革命需要,这是时代的误会;甚至她的爱人萧军、端木蕻良,都对她的写作时有讥讽,这是萧红个人的悲剧;而读者对萧红的长期忽略,则是对她更大的不公了。
天才萧红
萧红的写作,是生命和情感的奔腾倾泻,但这并不说明她缺少才气。相反,萧红真是个天才。从逃婚离家的“问题少女”成长为一个职业作家,她并没有受过多少写作训练,但一出手,就超过了她的引路人萧军等人,直接进入了一流作家的行列。她开始写作到去世,她的创作生命一共只有10年。这期间她谈了两场恋爱,生了两次孩子(一个送人一个夭折),辗转哈尔滨、北平、青岛、上海、日本、武汉、西安、香港等地,绝大部分时间都过着居无定所、贫病交加的生活,留给她写作的时间真的不多。她的作品,大多是在与病痛和寒冷的斗争中,在给男人洗衣做饭、抄写稿件的同时写就的。即便如此,仍留下了百万多字的作品。
并且,萧红其人其文,也并没有被人遗忘,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小说中的风物故事或将湮没无闻,但那种情感永不磨灭。至少,全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课本上学过《火烧云》,那只不过是她小说中的零光片羽。
漂泊者萧红
萧红的一生,概括为一个词就是,漂泊。所以,林贤治先生把他的萧红传记命名为《漂泊者萧红》,而最近出版的一本传记,则名为“从异乡到异乡”,还是漂泊的意思。萧红自己则说:“我没有家,我连家乡都没有”。
萧红是有家的,并且,她带给了她的故乡日后几乎全部的名声。呼兰,这个东北的小城,和省城哈尔滨近得几乎连在一起。她的故居现在已成了萧红纪念馆,就坐落在呼兰河边。
6年前的夏天的一个黄昏,我闯进了这个不大的院落。院子是新近修葺的,找不到很多萧红笔下的旧迹:有通铺的大炕、长工住的放农具的偏房,尤其是留下她所有美好记忆的后园,都不是想象中的样子。一座崭新的汉白玉雕像立在院内,故居内跟萧红有关的东西,是展出的一些她在不同异乡的留影,以及当年故人萧军、端木蕻良、聂绀弩等人的题词。
从十几岁离家读中学起,萧红就与故乡和这个院落基本断绝了联系。尤其是见证她所有美好记忆的爷爷去世之后,那里只剩暴戾的父亲,冷漠的继母,以及穷困麻木的帮工、仆妇。在他们眼中,萧红是令家族蒙羞的逃婚者,一个不可理解的叛逆女子。在哈尔滨几乎冻饿而死,以及身怀六甲被围困旅店最艰难的日子,她都没有伸手向不远处的家求助,也没有想过回家。
对她来说,家早已经被她如此决绝地割舍了。但终其一生,她都在书写着故乡的一切记忆,人与人之间的压迫、隐忍、挣扎和迷信,呼兰河边的祭祀、庙会、婚嫁。那时的呼兰河,一定比现在清澈宽广;老宅的后园,曾留下她最美好的童年回忆;她仰面看天,看到了瞬息万变的火烧云。
追爱者萧红
“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萧红给自己一生所下的这个断语,被林贤治先生放在了他的萧红传记扉页上。其实,萧红的悲剧性,毋宁说是女人的不幸,不如说是爱的渴望和破产。萧红的成长经历,让她深味无爱的痛苦,她需要一个人,取代爷爷在她心中的位置。萧红是五四之女,她追求思想解放和真正的爱,可惜她的解放并不彻底,也未得到社会有力的奥援。更大的悲剧是,她一生都没有找到真正懂她的爱人。
在妇女更解放的今天,萧红的很多做法仍让人困惑:在逃婚离家已成为被接受的事实之后,她却找上门,把自己交给了她的逃婚对象,一个公认的纨绔子弟;她在下定决心寻找新的爱情时,肚子里都怀着上一个男人的孩子。她把自己的这种挣扎视作对男权中心的反抗,但最后反抗都败给了“惰性”。萧军,她应该是爱的,但是他们之间的美好回忆与她所受的伤害一样丰富。端木呢,则更模糊一些,说不上是爱还是一种习惯性的依赖。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一个粗犷暴烈、一个阴柔畏缩,但带给她同样的冷漠、讥讽和伤害。
关于这中间的细节,不同当事人有不同的说法,有些甚至大相径庭,但这都无法改变萧红一生悲剧的底色。如今,当事人都已作古,恐怕只能留下这一桩公案。好在,萧红短短的一生,有百万多字做注脚,已经是很大的欣慰了。
萧红生于1911年,与她同岁的如季羡林先生,至今仍然健在。而萧红,似乎已经走入现代文学史很久很久了。人有时候喜欢假设,如果萧红再活得长一些,会是怎样呢?她将再写出什么,追逐怎样的爱呢?
2009年6月9日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4:53:06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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