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全四册）《洪七公，你为什么不忏悔》

裘千仞意气风发上得华山，却不料反被几个死对头堵在悬崖边，眼看本届华山论剑最年轻、最有前途的选手，即将如拿撒勒的抹大拿般迎来一阵石头雨，生死关头老裘急中生智，扮过野鸡接着扮耶稣，质问众人：“说到是非善恶……哪一位生平没杀过人，没犯过恶行的，就请上来动手。在下引颈就死，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好汉子。”看来老裘的口才犹胜于他的铁砂掌，几句话把众人将死，试想学武之人哪天不是在苦练杀人本领，当日能站在华山这地儿的哪个手里没几桩命案？郭靖此前的那番天人交战正与此问殊途同归。一灯大师首先退开，余众也各自问心有愧。

但本场比赛最佳辩手洪七公的登场，彻底改变了正方的不利局面：“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人，老叫化贪杯贪食，可是生平没有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个！”真是句句大义凛然，字字掷地有声，郭靖茅塞顿开，老裘气为之夺。晚生却不敢苟同。

首先最不可思议的是负义薄幸也在可杀之列，莫非老洪和曼陀山庄的王夫人是师兄妹？想当年老包针对陈世美的重婚罪问题也只是耐心开导，直到陈买凶杀人，才给了他那一铡；这要撞在洪青天手里，早挨过全套“降龙十八掌”了。与此成为鲜明对比的是，面对人人得而诛之的恶贼欧阳峰，洪不仅掌底留情还数次相救，难道说花心大萝卜的罪过更甚于无恶不作的西毒不成？如此作为与助纣为虐何异？自称“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全书下来却未见他除暴安良，老洪的执法水平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而且我对老洪的法律认识水平持极大的怀疑，练《九阴真经》都要人翻译，估计大宋律法他也是一窍不通，而一个有着绝世武功的法盲相当于手持菜刀的武疯子。所谓“大奸巨恶”本就是见仁见智，抱着自己的牙刷最干净的心态去评判善恶，我很难相信老洪能做到“生平没有杀过一个好人”。至于“贪官污吏、土豪恶霸”，更是江湖豪士、造反农民敛财以生存的最佳借口，以维护正义的名号杀人越货原是他们的专利。君不见当李逵抡起板斧向百姓排头砍去时，梁山上却竖起了“替天行道”的大旗！

现如今当读者提到《笑傲江湖》、《鹿鼎记》中的政治影射时，金庸总是急于撇清，这点我们应该理解。但我们很难想象，当年写完社论再提笔写武侠的金庸，会不把当时的政治风云带入他的武侠世界。《射雕》写于1957－1959，五十年代中国实行公私合营，把原先的革命对象也纳入革命队伍，于是最纯粹的无产阶级——丐帮中，有了净衣派、污衣派之分。又鼓励文艺界“百花齐放”，右派人士“大鸣”、“大放”、“大民主”，那时照片上的润之先生神采发扬、笑脸可掬，而洪老爷子也是游戏风尘，退居幕后在两派之间和稀泥。直到1957年6月8日风云突变，全国陆续开展了大规模的反右派斗争，而丐帮中由于新帮主黄蓉的支持，根正苗红的污衣派重新开始占据主导地位。曾沉醉于五十年代初社会主义辉煌胜利的金庸，在这场运动中隐约见到暗藏的霍霍刀光，与其说是向来一根筋的郭靖突然灵光乍现，发出一连串哈姆雷特式的天问，不如说是金庸道出自己内心的挣扎：“世间到底有没有天理？老天爷到底生不生眼睛？”但当口含天宪的洪七公出现后，这场天人交战就轻易地烟消云散了，毕竟1958年夏，反右派斗争就已经基本结束。

庆幸的是郭靖没有背负上洪七公给他的十字架，而在《神雕》中道出了“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一“侠”的全新定义，从而达到了洪七公所未能触及的，更崇高、更伟大的境界。

《射雕》成书的十年后，洪七公们如果还未被囚于西湖湖底，就是变成了东方不败。而郭靖们正打好行李，准备挤上前往全国串联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