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是谁让历史成了谜》

文/严杰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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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的新作《河岸》讲述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叫油坊镇的江南小镇里，曾被捧为烈士后代的库家父子，因着烈属的身份被质疑乃至被取消，他们的人生境遇也逐渐被那个小镇的主流社会边缘化，并在这个过程中，父子俩遭受了种种歧视和凌辱，最终父亲为维护自己的尊严而投河自尽。同所有关于那个年代的故事相同，苏童的这部小说也充满了荒诞，而在这个故事中，荒诞的起源是对于烈士身份的争论，亦即对历史的鉴定。所以，全书反复出现的一个句子，即其强调的一个隐喻就是：“历史是个谜”。

库氏父子的命运咄嗟正是牵系在谜一样的“历史”上，因此在苏童的笔下，父子俩遭遇的噩运就更让人觉得无所适从：因着一位刚毕业的历史系大学生的一个轻率判定，即可让他们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读者当然可以从书中的一些线索推测，在对库文轩（即书中的“父亲”）烈属身份修正的背后，是其政敌（即赵春堂）为了争夺权力而在搞鬼。但不管如何，我们都可以看到，“历史”是怎样在人们的描述中不断变幻着自己的面孔，并因此对每个人都一直发挥着巨大的魔力。

而这种悲剧就在于，因为过于强调历史的这种“谜性”，在太多的谜团笼罩下，我们最终只能选择对历史遗忘，而自己的本性也在这种遗忘中变得模糊不清。这才是那些荒诞背后最大的悲哀。所以，库东亮并不是因着烈属的身份消失而变成“空屁”，而是因为在历史的真相被一遍遍地修饰和虚构后才变成了“空屁”。并且，在经过这种修饰和虚构后，不仅仅是库东亮变成了“空屁”，其实整个油坊镇的人也都变成了“空屁”，所以他们才会那样荒诞的行事、荒诞的说话。

东野圭吾的代表作《白夜行》里的那对主角，他们为了彼此掩饰幼年时犯下的罪行，不断地向周围的人撒谎，并因为害怕谎言被戳穿而又不断地犯罪，然后又再为这些罪行而再次撒谎。小说中描写他们这一对人，终年只能生活在没有真实阳光的“白夜”中。其实，无论动机是什么，依靠谎言构建起的历史，因为缺乏真实的支撑，只能令人生活在为了掩盖谎言而搭建起的“禁室”中，并最终生活在空洞而阴郁的“白夜”里，在这样的“白夜”下生活的个人或民族，他们敏感、自卑而又容易激动，缺乏理智和成熟，最后他们自己就变成一个个库东亮一样的“空屁”，最终必然变成一出又一出荒诞的悲剧。

探究这些悲剧的制造者，尽管掌有话语权的历史书写者当然地要负主要责任，可我也认为，每一个“谜历史”的承担者自身也要负协同责任。试想，库氏父子如果能勇敢地去追寻历史的真相，那么即使最终那些真相没有被披露，或者被披露了也没有被现实社会所认同，那么起码它们是值得尊敬的。但是，同大多数社会成员一样，这个库氏父子却选择了退避和忍让，他们宁可被放逐离开陆地，只是等待当政者有一天给自己***昭雪。所以，从本质上来讲，库氏父子尽管悲哀，但他们同那些给他们带来不幸的人一样（这一点，从库文轩落难之前的所作所为也可以看出），都是掩盖真相使历史最终成为谜团的责任者。翻开所有人类历史的记录，同古斯塔夫·勒庞所言的那种自觉个性的消失以及“乌合之众”的趋同化的集体心理一样，民众在参与历史的篡改和真相的掩盖时，完全是出于一种积极主动的心理选择。HBO5月份公映的一部纪录片就给了一个现实的例子，在这部片子的结尾，一位希望彻查灾区学校豆腐渣工程责任人员的失去孩子的母亲，在接受外国记者采访时，受到了自己同村人的斥责，他们告诫她不应在“外人”前损害民族形象。我当时惊讶于一个民族的民众竟然可以自我欺骗到这个地步：为了维护所谓的空洞的民族自尊心，竟然可以去自觉地掩盖历史的真相，以及放弃自己追求真相和责任的权利。我有时认为，他们比那些在灾难中失去亲人的灾民更值得流泪，而更为可悲的是，那种心理恰恰是数千年来我们大多数人都带有的民族心理。

因此，回过来看苏童的这部作品，它的问题在于，对于这个民族所经历过的一切荒诞历史，再荒诞的文学手法也都黯然失色。而在描写那些荒诞的历史及其中的荒诞的民众时，已经根本不需再进行荒诞化的虚构了。因为对荒诞再进行荒诞化处理，最终容易隔断虚构故事与现实环境间的链接，而这种链接正是读者让自己日代入小说情节的重要渠道，隔断了这个通道，也就使得整部作品缺乏了现实的承载，从而让读者好像是在读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而这种缺乏现实关照的作品，就只能沦为一部为人消遣的肥皂剧。所以，在那些同样反应那个时代的荒诞的文学作品中，苏童的这部《河岸》显然不能算是一部优秀的小说，余华的《活着》和莫言的《生死疲劳》完成的都要比它出色许多。而且后面这两部作品尽管用的手法要现实许多（莫言的《生死疲劳》只是在叙述视角上做了荒诞化的处理），却丝毫没有减弱那个时代的荒诞色彩，反而更增添了个体在荒诞时代的背景下所映衬出的悲哀，也成功地让每个读者都对那个荒诞的时代产生的原因，以及每个人应为此承担的责任进行了反思。而库氏父子的故事，显然无法让我们感受到因那个时代而带来的沉重，自然也就无法让我们严肃地对那个时代进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