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金融危机的一片凄风冷雨之中,一向不拘一格的奥斯卡奖的评委们也不得不变得收敛了许多,往日里被他们奉为圣经的某些字眼--“沉重”“灾祸”“悲剧”被小心翼翼的包裹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在歌舞升平的颁奖典礼上祭出的有关“梦想”“温情”“励志”的大旗们。于是,曾经被寄予厚望的《革命之路》的一败涂地也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和谐”这个词是不分国度的。然而,在奥斯卡奖上的颗粒无收丝毫无法动摇这是萨姆.门德斯自《美国丽人》之后最出色作品的事实。而萨姆.门德斯在为人们带来了久违的一部杰作之后,也带来了一位暌违已久的故人--理查德.耶茨。
作为耶茨一生创作生涯的代表性作品,可以说《革命之路》为耶茨赢得了相当多的荣誉。早在1967年,其电影改编版权便被好莱坞重金购下。而在《时代》杂志评选的创刊以来百佳英文长篇小说里,《革命之路》和《麦田里的守望者》《心是孤独的猎手》等名作一起榜上有名。就连美国文学的黑色幽默大师冯内古特亦坦言自己的创作受到了耶茨极大的影响。但是在如此辉煌的盛名不相吻合的是,耶茨自己的人生经历却显示出了与之相比极其不平衡的平庸和失败。生于1926年的耶茨毕生致力于写作事业,尤其在他的生前曾不止一次的试图为好莱坞撰写电影剧本(这也是他的作品颇具电影化风格的缘故),但是这些努力大多均以失败而告终,他也堪称是上个世纪美国文学里最被人们所忽视的重要作家。虽然其一生创作作品众多(共七部长篇小说,两部短篇小说集),处女作《革命之路》更可谓家喻户晓,但这些都无法改变他一生落魄失意的命运。今天,不仅在国内有关美国文学史的书籍里罕有耶茨及其作品的介绍,就连哈佛大学萨克维奇教授主编的洋洋八百万字的《剑桥美国文学史》里对耶茨也不过是一笔带过而已。很大程度上,耶茨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便是孤独的艺术家的代名词。在美国导演史蒂夫.布希密拍摄于2005年的电影《孤独的吉姆》里,事业无成的男主角吉姆回到故乡,在他逼仄的小屋里挂满了作家们的画像--海明威,伍尔夫,爱伦坡...然而最大的一幅却是一个看上去长得有些邋遢的大胡子老头。没错,那便是耶茨。以这样近乎于调侃的方式被人们所提及,虽显得有些不那么光彩,却把耶茨的一生说得很透彻--孤独,彻彻底底的人生的孤独。他耗尽自己的一生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描摹孤独,直到最终被孤独所彻底吞噬。而他有关孤独最好的诠释,当然莫过于这本《革命之路》。
《革命之路》的故事发生在1955年美国的西康涅狄格州,主人公惠勒夫妇就住在这里近郊中产阶级家庭们聚居的革命山庄。小说的标题取自山庄附近的一条崎岖不平的同名小路。小说时间横跨整个1955年,讲述了原本幸福和睦的惠勒家是如何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最终走向不可逆转的分裂与破碎的悲剧故事。小说开始于早春时节,由革命山庄的住户们组建的桂冠剧社排演的话剧《化石森林》迎来了期待已久的首演,但是最终却以无情的失败而告终。虽然大家都并不以为意,但话剧的女主演,也是小说的女主角艾波却失望透顶,她与前来看望自己的丈夫弗兰克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而小说之后的故事,就是在他们二人间不断的冷战热斗,争执吵架当中度过的。弗兰克原本是一名满怀雄心壮志的二战退伍士兵,可是本想在战后有所作为的他却误打误撞的进入了父亲曾经效力过的诺克斯商用机器公司,做着一份自己极为厌恶的单调枯燥的工作。虽然妻子艾波早已转职成了标准的家庭主妇,为他操持家务,抚养孩子。可是久而久之,她和弗兰克一样都厌倦了这种毫无生气的死板生活,于是二人间的战争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工作与家庭上的不如意让弗兰克一筹莫展,他只能在公司的女同事莫莉身上寻求慰藉。然而艾波在他三十岁生日的时候为他举办的秘密派对又让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自责里。艾波提议全家移居巴黎,自己去工作养家,让弗兰克去找回他年轻时曾经的梦想。弗兰克欣然接受。然而好景不长,不久之后弗兰克原本只是敷衍了事的一份宣传文案意外的得到了上司波洛克的称许,他得到了升迁的机会,而他对巴黎之旅的想法也悄悄的发生了改变。恰在此时,艾波又发现自己意外怀孕,巴黎之旅变得越发的艰难。弗兰克并不想放弃自己的工作,又害怕艾波会坚持去巴黎而选择堕胎,整个夏天,两个人就在一种艰难的对峙中度过。艾波安全堕胎的期限过去了,弗兰克以为自己终于取得了胜利,却不料被到访的朋友吉文斯夫妇的儿子--精神病人约翰揭穿了自己不愿移居的巴黎的真实想法。弗兰克恼羞成怒,双方不欢而散。弗兰克和艾波终于爆发了恋爱以来最激烈的一次战争,整整一夜,两个人都处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第二天清晨,艾波出人意料的为弗兰克做了一顿可口的早餐,并且和他快乐的交谈着,似乎两个人从来就没有争吵过。这让弗兰克不禁感激万分,以为自己的生活终于可以回到想象中的正轨上来了。然而,随着他驾车的背影消失在革命之路的尽头,悲剧还是最终降临到了这个家庭。万念俱灰的艾波决定自己流产,不幸因为大出血不治而亡。弗兰克深受打击,心灰意冷,从此消沉得仿佛变了一个人...新的年轻夫妇搬入惠勒家的住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迁入革命山庄,生活依然在延续,但惠勒家式的悲剧似乎将永远不会终结。
一个时代的眼泪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在美国历史上绝对算得上是一段极其重要而特殊的时段。四十年代末,美国藉由二战胜利带来的影响一举奠定了自己全球经济政治军事等全方位的霸主地位。然而在盛名之下,却潜伏着以苏联为代表的共产主义国家全面崛起带来的巨大威胁。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考虑,自杜鲁门就任总统开始,美国便在各个领域积极推行全面对抗共产主义的新政策。从四十年代末的希腊事件,柏林危机,建立北约,马歇尔计划的提出,到五十年代的朝鲜战争,艾森豪威尔时期冷战的全面升级,保守主义逐渐成为了美国社会的主流思潮。如果说保守主义在五十年代的对外表现更像是一种“动荡”的话,对内,这种保守主义则更加实至名归。曾经以变革,创造,冒险为显著标志的美国梦被悄悄的改易成了服从,听命,遵守。在麦卡锡主义的白色恐怖之下,更多的人们逐渐放弃了对现实社会的关注与审视,取而代之的是沉溺于徒有其表的歌舞升平。以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凯利为代表的好莱坞歌舞片在五十年代的又一次崛起,不得不说便是这种心态的真实写照。而中产阶级作为美国社会阶层里的重要一环,也不可避免的被社会上弥漫的保守情绪所控制和主导。甚至说,在一定程度上,这种保守在中产阶级身上体现得更加彻底。身处于上层与下层间的中产阶级,既无法撼动上层的统领地位,又不愿放弃自己业已拥有的利益,与下层为伍,这样不可避免的表现出服从与享受并存的特征,进而以保守作为自己苟活的安身立命之本。用耶茨自己的话说,美国自1776年起的革命之路在五十年代似乎走到了尽头。这样的美国当然远谈不上美好,这样的美国梦也远谈不上理想,因此耶茨在《革命之路》里对美国社会隐藏在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进行了属于自己的展示。在书中,他不止一次的假借男主角弗兰克之口讽刺或挖苦美国社会,尤其是其中中产阶级的生存状态。譬如弗兰克在提到公司的人们领取薪水的时候曾这样毫不客气的说道:
“就像一群肮脏贪婪的猪在等着奶头。当然是非常有礼貌的猪,我们站得整齐有序,尽量避免互相挤靠。谁要是靠近窗口,他都会小心地把支票拿出来,然后不着痕迹地折起来,或用手掌覆盖或是别的什么办法藏起支票。你明白的,我们必须表现得轻松点,但其实大家都知道,真正重要的是别让其他人看见你挣了多少钱。”
当一个社会长久的被保守沉闷的气氛压抑时,人们内心里对自由,理想,个性的渴求也自然而然的被忽视掉。而长期的忽视所导致的后果便是能量被长期积聚却无法释放,而当它们获得了这样一个偶然的契机,所爆发出的破坏力是整个社会都难以承受的。《革命之路》创作于1961年,而不久之后,美国社会就迎来了这样的“危机”时刻。在今天回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便可以发现,一系列政治文化事件的连续爆发都不是偶然的巧合。也许正是由于人们意识到了诸如《革命之路》里惠勒家庭式悲剧的不断上演,意识到了自己已经遗失掉了宝贵的反叛精神,所以才要坚决的走上反抗保守之路,最终才演绎出六十年代充满对抗色彩的“新左派”运动,黑人民权运动,以及摇滚乐的崛起。
一段绝望的爱情
诚然耶茨在《革命之路》里对五十年代中产阶级变质了的美国梦做出了自己独到的批判,然而整部小说贯穿始终的阴郁,颓废气氛的流露又让人很难确信这只是一部单纯的批判现实的作品,最终人们还是更多的要为惠勒夫妇的悲剧命运而叹息,而此时,小说所承载的对社会的揶揄讽刺也变得退而其次了。
虽然耶茨身为一名男性作家,而且他在叙述的时候也大多数选择从弗兰克的视角出发,但毫无疑问从故事的一开始他便把悲剧的利刃指向了艾波,随着艾波一步步的走向风暴的中心,直至最后被无情的彻底吞噬,小说也随之戛然而止。而恰恰就连耶茨自己也承认他几乎是把自己想象中所有能够用来反抗保守的美德--勇敢,坚定,浪漫都凝汇到了艾波体内,也正因为如此,艾波身亡--好人蒙难的结局显得更为震撼人心。
如果把惠勒夫妇前往巴黎的旅程看作是一条“革命之路”的话,那么弗兰克和艾波自然便是路上的行者--“革命者”。然而,人们无法让所有的革命者们都如流水线中生产出的冰冷零件一般拥有整齐划一的头脑,性格与思想,长着一副肉身的惠勒夫妇更是不可能拥有完全一致的秉性。而恰恰就是性格上的分歧变成了二人生活破碎的诱因。
作为故事的女主角,艾波拥有一个相当不幸的童年,也许她的出生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悲剧。作为父母在游轮上一场年少轻狂的爱情的见证者(这段爱情倒颇有些《泰坦尼克号》的味道》),她不幸的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被离异的父母抛弃的她辗转各地,居无定所,最后寄居在了并不喜欢她的克莱尔姨妈家。父母的浪荡与不羁让艾波从小对浪漫与激情就充满了幻想。但是,父母给予她最重要的礼物却是--爱的缺失。由于长久的寄人篱下,缺乏关爱,艾波对于爱的渴望甚至达到了畸形的程度。和母亲在一起度过的两天时光,父亲车里随便找到的小木马玩具,这些在正常的孩子看来平凡得不能在平凡的东西在艾波的心目却都是可以向自己的玩伴炫耀的奢侈品。一切的一切,盖因她对爱的求不得。这样的生活让艾波变得越发的孤独,任性,不容于世。然而,她又深知自己无法彻底的与世界决裂,这个时候,用高傲来掩饰自我就成了她唯一的手段。在寄宿学校里,她虽然除了独自读书,看电影,与别人吵架之外便无事可做,然而当她在课堂上月经来潮的时候,她又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窘相,宁肯独自走出教室,保持自我的高傲,也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帮助。可以说,在与弗兰克的恋爱之前,艾波的生活一直是处在一种阴郁与痛苦情绪交织的折磨中。她渴望从孤独的困苦中摆脱出来,而爱似乎是她唯一的选择。
相比之下,弗兰克的幼年算是幸运得多。但是,仅仅是相对而言。与艾波一样,弗兰克的出生同样是一场意外的产物,原本只想生养两个孩子的厄尔.惠勒极不情愿的迎来了自己第三个孩子弗兰克的诞生,而这也让未来父子二人间的关系变得异常微妙。父亲让弗兰克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的一双大手,“双手使尽全力也无法掰开一个指头”,这样的一双大手牢牢的按住了弗兰克的童年,也按住了弗兰克的一生。可以说,弗兰克其后的一切所作所为似乎都是在与这样的一双“大手”相对抗。在家庭中的尴尬处境让弗兰克从小便对家和父母产生了强烈的叛逆心理,而短暂的欧洲之旅让他对挑战,冒险,刺激的生活更是心生向往。在那段年轻的日子里,弗兰克在生活中唯一的信条就是“生气”--做一份有“生气”的工作,过一段有”生气“的生活,找一个有“生气”的恋人。这个时候,艾波成为他心目中的“第一流女人”就变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他们拥有同样不幸的过往,他们都是如此孤独,渴求爱与被爱,他们都向往打破“大手”,过一种“革命”式的生活...然而在弗兰克的内心深处,却拥有艾波不曾拥有的矛盾:虽然他一直都试图打破家庭的羁绊,追求绝对的自由,但是最终却总是屈服于亲情,伦理这些不能被逾越的规则。他可以不依靠父亲的身份,凭借一己之力跻身诺克斯,但是在临终的父亲床前,他又不得不为了让父亲高兴,对他说谎。
艾波是一无所有的,她生来就几乎是***裸的,她可以毫无顾忌的只为自己活着,但是弗兰克却无法摆脱“大手”,他以为自己得到了自由,其实不过是“大手”稍稍松动了一下,让他得以自在的多喘了那么几口气,即便他摆脱了一双“大手”,还有更多的,无尽的“大手”在等待着他。当取得了虚幻的自由的弗兰克遇到了一直自由的艾波,他们的确可以幸福的走到一起,他们可以尽情的纽约市区的破旧公寓里无休无止的***,可以享受着他们幻想中的激情生活,然而当“大手”重新握紧,而且是将他们两个一并握住的时候,爱情所谓的坚不可摧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其实,从弗兰克进入诺克斯开始,他们的爱情就已经不那么纯粹了,或者说,他们的幸福越来越少,距离危机却越来越近了--因为现实在逐渐的包裹着他们。现实是一个极其可怕的魔鬼,它安静得会使身处其中的理想主义者们无法感知到它的存在,任他们在这片开阔的原野里随意眺望远方,注目他者的风景。他们可以在凝视他者的瑕疵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可是现实却又让他们的视野变得越来越狭窄。当他们只能观察自己能力的时候,他们注定逃脱不了痛苦的折磨。以一种高傲的姿态去对抗平庸,到头来最终却为平庸所击败,然后变得更加平庸。这是一种尖刻的讽刺与嘲弄。当爱情真正的将弗兰克与艾波捆绑在了一起,他们便不得不走出曾经浪漫的伊甸园,去面对自己不愿面对又必须面对的“大手”们。
身为家庭主妇的艾波算是幸运的,她天生便不知“大手”为何物,她的婚后生活又让她得以远离“大手”。琐碎平淡的家庭生活虽然让她失却了年轻时身体上的风韵,但是内心深处里对于自由和理想的渴望却依然坚定。她一心想要逃出这该死的平庸的生活,桂冠剧社的失败更是让她难以忍受这种无形的压抑。巴黎之旅便是她的反抗。在弗兰克还在犹豫不绝的时候,她却以一种单纯的执着行走在梦想中的革命之路上。从办理签证,与好友告别,向弗兰克威胁堕胎,及至最后不治而亡,这个像小女孩一样天真而无畏的女人用这些看上去可笑至极的行为去追求心中的幸福,然而,这些无人敢为的举动却又实实在在的打动着人们在沉闷的生活里被冰冻的内心。也正因为如此,她的死又让不得不让人感叹道她是那么的不幸--她从来就不曾在“大手”的阴影里过活,她只是像个好奇的看客一样远远的望着那道奇异的风景。她也许明白“大手”是她和弗兰克陷入平庸的罪魁祸首,但她却没有意识到“大手”可以将她置于死地。弗兰克的升迁,意外的怀孕,一系列的事件让她的梦接二连三的破碎。她终于明白革命之路只能供一人通行,而她的坚持则让自己被“大手”带到了革命之路的尽头--通向绝望的深渊。艾波那近乎于殉道式的牺牲令人心碎。
如果艾波能多看看弗兰克,她便会明白“大手”的力量是多么可怕。或许我可以很草率的把艾波的死归结于弗兰克的自私与胆怯。然而身处于如此令人窒息的生活里,弗兰克所承受的痛苦早已不亚于艾波。如果艾波尚能在脱离社会的家庭生活里艰难的保持着精神的独立的话,弗兰克则不得不在真实而残酷的现实里忍受平庸与理想间激烈的冲突。一方面,弗兰克讨厌罩住自己的那张网,他不停在挖苦他自己无意义的工作,讽刺这个机械的社会,甚至否定自己的劳动。的确,这张现实之网剥夺了他生活的纯洁性,是他疲于奔跑,心绪难定,似乎全部的生命都徒耗在了聊天,办事这些无意义的举动上,生活真如行尸走肉。可是,他又必须面对自己害怕脱离这个网的现实。这个“网”--社会,婚姻,家庭让他感到安逸,可靠,是他生存的保证,他需要被“网”罩住,被“大手”按住,这样才能让自己的生活变得真实可信。这种两难的抉择从弗兰克工作的第一天起就在无休止的折磨着他,而他性格里的矛盾让他在这种困境里生活得更为艰辛。弗兰克做出的决定都是那样的无可奈何,他讨厌一潭死水般的感情生活,所以去找莫莉作为自己的慰藉,可是却无法放弃作为父亲和丈夫的责任,最终还是回到了艾波身边。他对巴黎之旅曾经激动无比,可是当更多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未来的生计,眼前的工作,语言,教育...他又不得不与艾波的坚定相对抗。如果说艾波的理想主义让她选择了一条充满浪漫的道路的话,生活的摧残则让弗兰克走向了更趋于理性色彩的调和--他承认“大手”和“网”的存在,但他亦承认自己内心的存在,他寻求的是“掌心”内的生存,身负镣铐的舞蹈。这种生活在他看来很无奈,却也是最好的出路--最大限度的保全自我,然后向现实屈服。然而这种妥协又是艾波所不能接受的。分歧在这里产生,悲剧不可避免。
弗兰克和艾波,他们可以共同踏上革命之路,但他们却永远无法携手来到巴黎。艾波的勇敢让她走向了通往死亡的绝路,弗兰克的妥协让他走下了革命之路,然后被“大手”捏成粉碎,变成它的一分子。我不愿把这两种死亡渲染得多么悲壮或辉煌,因为无论是弗兰克还是艾波,无论是心死还是身死,其中所蕴含的绝望都是真真切切的。
一个无奈的轮回
在《孤独的吉姆》里,吉姆的女友安妮特为了安慰郁郁寡欢的吉姆,把一张带有笑脸的照片贴在了耶茨画像的下巴上。而耶茨面孔里透露出的严肃与沉重让他笔下的故事显示出了同样的气氛。或许我可以说,在《革命之路》所揭示出的社会悲剧与性格悲剧之外,某种冥冥中形而上的东西同样主宰着这一对苦命男女的命运--一种宿命般的无奈的轮回。
我当然可以充满天真气的去设想,假若没有后来一个接一个的意外,惠勒夫妇最终得以成行巴黎,又会如何如何。当艾波真的坐在了办公室里,弗兰克在塞纳河畔的长椅中悠闲的做着自己艺术家的美梦,这样的图景的确令人心驰神往。然而,事实是它永远也只能是梦,永远只能停留在惠勒夫妇的幻想里。也许它们会真的有那么几天可以变成现实,那也不过是上帝不忍让惠勒夫妇过早绝望而展示出的假象。巴黎之旅终究只能让他们从一双“大手”中逃脱,然后迅即又落入另一个新的陷阱里。他们在革命山庄的争吵依然会延续,然后他们接着反抗,接着逃避,接着被“大手”俘虏,然后再吵架,反抗...无穷尽的轮回。直至他们终于疲倦到心力交瘁,再也无力迁徙和奔波,决定做现实的奴仆,这痛苦的循环才会彻底终结。
这种推测绝不是凭空的臆想,耶茨已经在小说里明明白白的告诉给我了。耶茨在书里描绘了一个巴黎梦,可是还没等他把这个梦破碎的经过完完整整的叙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先丢给了我梦碎的惨象。如果艾波能真的体会到弗兰克在矛盾中被煎熬的痛苦,她也许就不会选择以最悲壮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如果惠勒夫妇真的能看到他们最好的朋友--坎贝尔夫妇的经历的话,他们也许早就该明白巴黎之旅其实是毫无意义的。其实根本不必再去假设惠勒夫妇到了巴黎的情景了,那不过是又一次的坎贝尔夫妇的东部朝圣之旅的翻版。坎贝尔夫妇的故事里已经预先设定好了惠勒夫妇在巴黎的明天。同样的军旅生活,同样的乏味工作,同样的叛逆与耽于幻想,年轻时的谢普.坎贝尔的身上几乎集合了弗兰克所有的特质。他无法忍受亚利桑那的阳光,忍受不了西部庸俗不堪的生活,他是那样向往东部的智慧和理性,似乎东部就是他的天堂。但是,当他和妻子米莉真的来到了东部,却发现事实远比想象的残酷。曾经所有的美好设想在现实面前一一被粉碎。肮脏,嘈杂,贫穷...在这样的纽约面前他们只能屈服,只能去面对被“网”罩住的命运。他们得以早早的退出了这个轮回,即便他们将承受惠勒夫妇的嘲讽。而惠勒夫妇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陷入的困境是如此可怕。
这样的轮回又岂是坎贝尔或是惠勒夫妇的专利?无论是那个满心只有房屋交易生意的吉文斯太太,还是在惠勒夫妇的谈话被贬低的一无是处的唐纳德森先生,他们都必然曾经拥有充满激情,梦想,能量的时光,他们无所畏惧的闯入了那个轮回里,信誓旦旦的以为自己可以挑战生活,挑战现实,挑战约定俗成的规则和约束,可是最后无一例外的失败。放弃与退出让他们失去了梦想,可是却得以苟活,他们可以告诉后代,保守让人失去了很多,但不会一无所有。拒绝与生活妥协,被车轮碾得粉碎的,就不止是梦想,激情之类的,甚至包括生命,灵魂,思想。
也许正如约翰.吉文斯,这个小说里最疯癫,但也许是最清醒的人所说的那样,革命路上的惠勒与惠勒路上的革命者,有时候是等同的。人们为了追求梦想,选择了去做革命之路上的惠勒(wheeler),然而心中的理想遥不可及,无止尽的旋转最终让他们失去了前进的耐心,或是迷失自我,滚下了革命之路,归隐于凡夫俗子的生活里,或是在原地打转,裹足不前,在无望的等待里耗费自己的生命。又或者人们选择去做勇敢的革命者(revolutioner),以为靠自己的勇气可以改变整个世界,可是最后依然徒劳无功,发现自己拼尽全力所做的只是在轮子(wheeler)上来回走动。绕了一圈又一圈,最终依然还是要回到原点,彻头彻尾的否定自我。无论是哪一种轮回,都是那样的令人窒息和绝望。如果说麦卡勒斯的小说告诉人们因为连爱与宗教都不能拯救将人从孤独中拯救出来,所以孤独是永恒的话,那么耶茨在《革命之路》里似乎将这种情绪抒发的更进一步。耶茨假借艾波之口曾说出这样的话“如果一个人想要做一件真正忠于自己内心的事情,那么往往只能一个人独自去做”,而这句话的下文又是那么残酷--而这件忠于自己内心的事情又是永远无法实现的。
《革命之路》亦被翻译为《真爱旅程》。其实无论是大陆简明的直译还是台湾隐晦的意译,都把小说里流露出的那种讽刺与辛酸体现得很彻底。追求梦想的革命与寻找真爱的旅行,都是人的内心里再正常不过的需求,可是这需求却要被无情的忽略。也许正如Green Day乐队那首经典的《Boulevard of Broken Dreams》所唱到的那样,行走在梦碎大道上的人们,永远是孤独的。《革命之路》所说的,不仅仅是五十年代美国的悲剧,亦是所有人的悲哀。因为,拥有梦,就断绝不了痛苦。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4:26:54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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