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幸福的寓言与内在的生活》

幸福的寓言与内在的生活

——《青鸟》译序

莫里斯·梅特林克（1862-1949）是比利时的著名文学家，在近60年的文学生涯中，他用法语创作了《不速之客》、《佩莱阿斯和梅丽桑德》、《阿格拉凡和赛莉塞特》、《乔珊儿》、《青鸟》等17部剧作，《卑微者的财富》、《智慧与命运》、《双重花园》等19部散文集（或长篇散文），以及两部诗集。他提出了“静剧”理论，反对传统戏剧过分注重外在情节的做法，提倡通过象征主义手法、气氛营造和富于潜台词的对白，深入挖掘思想、感觉等“内在情节”，促进了欧洲现代戏剧的变革。他的散文思想深邃，内容广泛，体现出对世界、人生、命运的独特领悟，在文学史上有持久的影响力。1911年，梅特林克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称，他“准确无误地展现我们灵魂深处的特征和通常秘而不宣的东西”，“把我们带进我们内心世界中意料不到的地方。”

《青鸟》是梅特林克剧作中最独特的一部。它既体现了作者一贯的神秘主义和象征主义倾向，又吸收了童话、寓言和传统戏剧的长处，既玄妙深邃，又明晰平易，因而自问世之初就赢得了观众的普遍赞誉，长演不衰，被译成多国文字，成为世界文学的经典作品。戏剧讲述的是两个孩子寻找青鸟的故事。樵夫的孩子狄狄和美狄在平安夜见到一位仙女，仙女说她的小女儿必须得到青鸟才能幸福，吩咐他们寻找。两个孩子用仙女的魔钻，召集了面包、糖、火、水、奶、猫、狗和光的灵魂，先后搜寻了思念之乡、夜宫、森林、墓地、幸福花园和未来王国，却一再受挫。醒来时，狄狄、美狄发现自己回到了家里。这时，邻居贝尔兰戈太太到他们家里，请求狄狄把他的小鸟给她生病的小女儿，狄狄意外发现小鸟是青色的。小姑娘得到青鸟，病立刻好了，可是青鸟却突然飞走了。

从传统的观念看，这部作品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戏剧，因为它没有贯穿首尾的戏剧冲突，起结构作用的是青鸟这个神秘的象征物和笼罩整部戏的梦幻气氛。梅特林克吸收了很多童话和民间故事的成分，角色的装扮有意模仿法国贝洛童话和德国格林童话中的人物，仙女、魔法、会说话的动植物和物品都是童话的典型要素，舞台说明中的描写也带有浓重的童话色彩。因此，这部作品更像是以戏剧方式呈现的系列童话故事。然而，作者在剧末却用现实因素消解了童话因素，将童话解释成了一个梦。虽然狄狄、美狄深信他们在外一年的神奇经历是真的，妈妈却认定他俩只不过在床上睡了一夜。不仅如此，童话在现实生活中的蓝本也呈现出来。仙女贝里吕娜长得像邻居贝尔兰戈，光的灵魂长得像贝尔兰戈的小女儿，仙女为小女儿找青鸟其实是贝尔兰戈为小女儿求青鸟。然而，即使我们把剧中的情节解释成一个梦，它对于狄狄、美狄来说仍然是真实而神奇的，因为梦中的经历改变了他们的思想，让他们领悟到了日常生活中隐藏的、珍贵的幸福。从这个意义上说，梦就如同仙女赐给他们的那颗魔钻，开启了他们的眼睛，而为仙女寻找青鸟的过程也就成了他们自己寻找幸福的过程。青鸟虽然飞走了，他们却获得了对幸福的领悟。

这样，梅特林克就在借用童话形式的同时超越了童话，将作品点化成了一则关于幸福的现代寓言。梅特林克深受神秘主义影响，认为除了可见的物质世界，还有另一个只能靠直觉领悟的精神世界，而深陷于物质生活中的现代人，却被自己的欲念蒙蔽，看不到隐藏在日常世界之下的另一个世界。第一幕中，当狄狄说“凡是没藏起来的东西，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时，仙女答道，“可是对于那些藏起来的东西，你应该有同样的信心！……人真是很奇怪……自从仙幻时代消失之后，他们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心里也没有丝毫的疑惑……幸运的是，我总是随身带着一些东西，它们能够重新点亮那些熄灭的眼睛……”梅特林克相信，艺术家的使命就是让人看到“那些藏起来的东西”。《青鸟》就是这样一部“能够重新点亮那些熄灭的眼睛”的作品。

人们过于注重外在的生活，以致对财富、生死等问题丧失了基本的理解力。仙女对狄狄说，“富孩子家并不比你家漂亮。”狄狄说，“我们家又黑，又小，也没蛋糕……”仙女说，“根本没什么分别，只是你看不见……”这话的含义只有等到最后一幕，狄狄才真正理解。当仙女对狄狄说，他很快就会看见爷爷奶奶了，狄狄答道，“怎么可能？他们已经死了……”仙女立刻反问道，“他们怎么会死，既然还活在你们的记忆里？”对逝者的追念是人生最深沉最珍贵的一种感情，绝不应该随物质生命的终结而终结。

正因为不理解内在生活的重要性，人们在追求幸福时总是南辕北辙。因为物质条件不如别人而痛苦不堪，或者为了追求物质财富而丧失幸福，或者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不知醒悟，是世人普遍的荒谬行为。第四幕第四场《幸福花园》寓意尤其深刻。梅特林克将幸福分为三类：“粗俗幸福”、“日常幸福”和“高雅幸福”。“粗俗幸福”包括“有钱的幸福”、“有地产的幸福”、“有面子的幸福”、“不渴而饮的幸福”、“不饥而食的幸福”、“一无所知的幸福”、“一无所悟的幸福”等等，这些“幸福”身材壮硕，衣着豪奢，整日在花园里宴饮，然而在魔钻的照射下，他们立刻现出了原形——“***、丑陋、皱缩、寒伧”。“日常幸福”包括“身体健康的幸福”、“纯净空气的幸福”、“敬爱父母的幸福”、“蓝天的幸福”、“森林的幸福”、“阳光的幸福”、“春天的幸福”、“日落的幸福”、“看见星星升起的幸福”、“下雨的幸福”、“冬日炉火的幸福”“无邪思想的幸福”“赤足踏露的幸福”。这些“幸福”抱怨说，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创造快乐，狄狄却视而不见，甚至认为自己家里没有幸福。“高雅幸福”包括“正义的幸福”“善良的幸福”、“成就的幸福”、“思索的幸福”、“领悟的幸福”、“恋美的幸福”、“母爱的幸福”，这些是更高层次的幸福。意味深长的是，“幸福”的花园和“灾祸”的住处只隔了一层随时可以掀开的帘幕，这暗示着幸福与不幸之间的界限非常微妙，因而人的幸福观就尤为重要。正如梅特林克在别处所说，“我们的痛苦极少来自苦难本身，可是从我们对待苦难的态度中却可能产生摧垮我们的痛苦。”

正如个人希望通过改善外在的生存条件来获取幸福，人类社会也总是试图向外寻找幸福的秘诀。在第二幕第二场中，“夜”哀叹说：“最近几年，人类越来越无法让我理解了……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们非要什么都知道吗？……他们已经抓走了我三分之一的‘神秘’，我这里的‘恐惧’都怕得要命，再也不敢出门了，‘幽灵’们纷纷出逃，大多数‘疾病’过得也不好……”然而人还不满足，非要捉到惟一知道宇宙秘密的青鸟。可是人类社会并未得到幸福，按照“夜”的说法，战争“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可怕，这样强大”。如果科学的探求不是源自对真理本身的热爱，而是为了满足人膨胀的物欲，那么人类社会只能离幸福越来越远。幸福只能向内寻求，只有在领悟了内心的法则之后才能发现生活中的幸福。正如“母爱的幸福”对狄狄所暗示的那样，幸福不分贫富，幸福也不在某个遥远的别处，“所有深爱自己孩子的妈妈都是富有的……她们中间没有一个是穷的，没有一个是丑的，没有一个是老的……”，“你以为你在天堂，其实咱们亲吻的地方就是天堂……”。当狄狄和美狄经历了心灵的改变，再回到家里时，他们发现破旧的小屋、贫寒的生活却充满了无以形容的幸福。

在寻找青鸟的过程中，两个孩子一再得而复失，在思念之乡找到的那只变成了黑色，在夜宫捉到的那些都死了，在森林里的那只没有捉住，在未来之国找到的那只变成了红色。最后，狄狄却发现家里那只普普通通的斑鸠就是梦中苦苦寻找的青鸟，它也的确治好了邻居小女儿的病。可是好景不长，青鸟飞走了。梅特林克似乎暗示，真正的幸福并不藏身于某个遥远的童话般的地方，它就藏身于我们身边，藏身于日常生活里，但却需要智慧和眼光去发现它；幸福也不是一旦找到、就能永久占有的结果，而是一种不断找寻的过程；我们永远不能找到“幸福本身”，但在此过程中，如果我们能够开启自己的眼睛，领悟内在生活的法则，就可以发现生活中的种种幸福。

然而，《青鸟》并不仅仅是蕴含深刻哲理的寓言，虽然幸福是这部作品最重要的主题，却远远不能涵盖它的全部。梅特林克没有被任何抽象的、单一的寓意束缚住，他用自己独特的想象力变幻出了一个奇妙的世界：平易生动的对白、栩栩如生的形象、奇谲怪诞的情节，以及点缀其间的诗情与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