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拉在红毛狗之战中死了,一年后,莫格里快满十七岁了。他看起来不止这个年龄,因为高强度的锻炼、营养丰富的食物,还有稍微觉得热或脏就去洗澡的习惯,让他获得了远超同龄人的力量和体格。需要在树上侦查情况时,他能单手挂在树顶的枝条上,一口气荡半个小时,能一把抓住跳跃中的年轻公鹿,让他在空中旋转九十度,甚至能把北边沼泽里的大蓝野猪掀翻。以前丛林居民只怕他的聪明,如今也同样畏惧他的力量。虽然他为自己的事走动时从不张扬,但只要有谁悄悄说一声他来了,林间的路立刻变得空空荡荡。然而,他的眼神却永远柔和。甚至搏杀的时候,他的眼神都不像巴希拉那样凶猛,只是越来越专注,越来越兴奋。这一点连巴希拉自己都不太明白。
他问过莫格里,小男孩笑着说,“如果打不着猎物,我会很生气。如果要饿两天肚子,我就更生气了。难道我的眼睛不说话吗?”
“你的嘴是饿了,”巴希拉说,“可是你的眼睛什么也不说。不管是打猎、吃东西还是游泳的时候,你的眼神都没变化——就像石头不分雨季旱季一样。”莫格里从长长的睫毛下懒洋洋地瞅着他。和平时一样,豹子低下了脑袋。巴希拉知道谁是主宰。
他们躺在高高的山坡上,俯瞰瓦因艮加河,晨雾悬在他们下面,仿佛绿白相间的带子。太阳升起来,雾变成了金红色,犹如微波起伏的海。渐渐地,雾旋转着散开了,斜斜的日光在莫格里和巴希拉休息的草地上投下一道道金印。寒冷的季节刚刚过去,树木的枝叶都显得憔悴、黯淡,风吹过的时候,四下里传来一阵干燥的沙沙声。吧哒-吧哒-吧哒,一小片叶子狂乱地拍打着一根树枝,被风吹卷的单叶总是如此。声音惊动了巴希拉,他嗅了嗅早晨的空气,铿铿地咳了一阵 又仰面躺下,用前掌去拍头顶那片颤动的树叶。
“季节流转,”他说。“丛林永远向前。新语季 近了。那片叶子是知道的,真好。”
“草还是干的,”莫格里揪起一撮草说。“甚至‘春天的眼睛’[星星点点开在草丛间的一种喇叭形的、蜡质的小红花]——甚至‘春天的眼睛’都还没睁开呢……巴希拉,一只黑豹这么四脚朝天躺着,爪子在空中乱舞一气,仿佛树猫一样,合适吗?”
“噢唔?”巴希拉说。他好像想着别的事儿。
“我说,一只黑豹这么做鬼脸、咳嗽、叫嚷、打滚儿,合适吗?记住,咱们是丛林之主,你和我。”
“说得对,我听见了,人娃,”巴希拉赶紧一骨碌坐起来,身体两侧参差不齐的毛上沾满了尘土。(他正在脱冬天的毛。)“咱们当然是丛林之主啦!谁有莫格里这么强壮?这么聪明?”他拖长了音调,莫格里感觉有些奇怪,不禁转过头来,看黑豹是不是在取笑他,因为丛林语言里有很多话都不能按字面去理解。“我说咱们毫无疑问是丛林之主,”巴希拉说。“难道不对吗?我不知道人娃已经没躺在地上了。他是想飞吗?”
莫格里肘枕着膝盖,坐在那里,望着山谷对面的晨光。下面树林的某个地方,一只鸟儿正用沙哑、细碎的嗓子反复试唱着春歌最开始的几个音调。再过一些日子,他的歌声就会像流水一样婉转,此时的声音不过是它的影子罢了,但仍没逃过巴希拉的耳朵。
“我没说错,新语季近了,”豹子摇了一下尾巴,闷闷不乐地说。
“我听见了,”莫格里答道。“巴希拉,你为什么浑身哆嗦呢?阳光挺暖和的。”
“那是菲拉奥,猩红色的啄木鸟,”巴希拉说。“他没忘他的歌。现在我也得回想我的歌。”他开始呜呜地哼唱起来,每次听了都不满意。
“附近没有猎物啊,”莫格里说。
“小兄弟,难道你的两只耳朵都堵上了吗?这不是杀戮的音调,而是我为新语季准备的歌。”
“我忘了。不过,等新语季到了,我自然会知道,因为到了那时,你和其他伙伴都会跑得远远的,只剩我孤零零一个。”莫格里粗暴地说。
“可是,小兄弟,”巴希拉说,“咱们并不总是——”
“我是说你们,”莫格里伸出手指,生气地说。“你们都会跑得远远的,可是我,丛林之主,却只能独自在路上游荡。上一个季节的事儿你还记得吗?我想吃人氏族田里的甘蔗,就派了一个送信的——就是你!——叫你吩咐哈迪晚上过来,用他的长鼻子给我采些甜草 。”
“他过了两个晚上才来,”巴希拉有些胆怯地说,“那种你喜欢的又长又甜的草,他采了好多好多,一个人娃就算整个雨季天天吃,也吃不完。这可不是我的错。”
“我叫他的那天晚上他竟然没来。不但没来,他还在洒满月光的山谷里东奔西跑,大吼大叫。 他留下的脚印简直像三只大象,因为他不肯藏在树中间。他在月光下对着人氏族的房子跳舞。我看见他了,可是他却不过来。别忘了,我是丛林之主!”
“当时正好是新语季,”豹子非常谦恭地说。“小兄弟,会不会那次你叫他时没用超级口令呢?你听听菲拉奥的歌,开心一下!”
莫格里的怒气似乎慢慢蒸发了。他头枕着胳膊躺下,闭着眼睛。“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困倦地说。“咱们睡觉吧,巴希拉。我的肚子感觉很沉,让我的脑袋枕在你身上。”
豹子叹了口气,重新躺下,因为他能听见菲拉奥在反复练习自己的歌,为他们所说的新语季作准备。
在印度的丛林里,季节的更替仿佛没有痕迹。乍看起来,似乎只有两个季节——雨季和旱季,可是,如果你敏锐的目光能穿透雨季滂沱的雨柱和旱季灼热的尘土,你就会发现这里同样有四季的轮回。春天是最美妙的,因为她不用在一片荒凉空荡的田野上覆满新叶新花,只需把柔和冬天所留下的暗绿色的杂草驱赶到一边,让原本就被枝叶覆盖的沉闷大地重新焕发出生机就行了。这种暗中点化的魔力正是她所擅长的,所以全世界的春天数丛林里最美。
有那么一天,丛林里的一切都显得疲惫无力,甚至在凝滞空气里飘浮的那些气味都陈旧而窒闷。很难解释为什么,但感觉就是如此。然而到了另外一天——眼睛觉察不出任何变化——所有的气味却忽然变得清新怡人,丛林居民的胡须根儿颤动起来,冬天的凌乱长毛一卷卷儿地从他们身上掉下。然后,或许会下上一场小雨,所有的乔木、灌木、竹子、苔藓和汁液丰美的植物都会醒来,你几乎都能听到他们生长的声音。在这种声音下面,日日夜夜,还萦绕着一种深沉的嗡嗡声,那是春天的声音,一种微妙的颤响,它不是蜜蜂的声音,不是水声,不是树顶的风声,而是一个温暖快乐的世界所发出的猫一样的呜呜声。
以前莫格里总是很喜欢季节的变换。通常都是他最先发现深藏在草丛中的“春天的眼睛”,最先看见春日天空涌起的美妙云彩。星光下所有湿润的、开满鲜花的地方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他时而帮助大青蛙们排练合唱,时而戏弄倒挂在枝头、彻夜鸣叫的小猫头鹰。春天里,和他的臣民一样,莫格里也到处穿梭游荡。他常常在晨光和晚星之间,穿过温暖的空气,跑上三十、四十、甚至五十英里,享受跑步所带来的单纯快乐,然后喘着气,笑着回来,头上缠着各种奇怪的花。莫格里绕着丛林奔跑的时候,四位狼兄弟不会陪伴他,而是跑去和别的狼一起唱歌。在春天,丛林居民都很忙碌,莫格里能听到动物们按照各自的天性哼唱着,尖叫着,唿哨着。他们的声音和一年其他时候很不一样,春天之所以被丛林居民称为新语季,这是其中一个原因。
可是这年春天,正如莫格里对巴希拉所说,他的感觉却不同了。自从竹笋染上了棕色的斑点,他就开始盼望那个所有气味都会发生变化的早晨,可是当它真的来临,当孔雀茂披着金蓝相间的亮闪闪的羽毛,在雾气缭绕的林间一路大声宣告,当莫格里张开嘴,也跟着叫唤的时候,词语却在他的牙齿间凝住了,一种感觉从脚趾升起,一直蔓延到他的头发——一种纯粹的哀伤。于是他上下打量自己,看是不是踩到荆棘上了。茂发布新气味的消息,其他鸟儿则帮他传递,从瓦因艮加河边的崖岸上,莫格里还听到了巴希拉嘶哑的尖叫——一种介于鹰鸣和马嘶之间的声音。班达-罗格也在吐出新蕾的树枝上叫嚷、追逐。莫格里站在那儿,胸膛里充满了用歌声应和孔雀茂的冲动,但哀伤的情绪却把他的呼吸变成了一阵阵喘息。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4:20:46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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