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小团圆》，如何心事终虚化

我平生读的第一本张书，是《私语》，不过十三四岁，她令我感觉是“奇异的女子”，而彼时还正看冰心，这种对照会令一个小孩子觉得恍惚，不知白茫茫天地间，为何一人下笔，将母亲比作大雨中庇护红莲的荷叶，而另一人，却絮絮着父亲开枪打她，母亲临行看她，她倒无可无不可，而人走了才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后来看到她不乐意人们将自己与冰心，白薇作比较，只有与苏青相提并论才心甘情愿，了解她多一些，方知她这样说是无可辩驳的。

少年泪笑的心，被这样一个女子摄去，无非是被她波折离奇的人生唬住，好像那个为了《梦里花落知多少》而哭湿枕巾的夜晚，也一样被三毛大胡子的情深意重唬住，仿佛混沌天地忽然开天辟地，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人物，这样的人生，而自己却始终是帷幕外观戏之芸芸众生。

泪笑能有几年？日渐被打磨，日渐悟出，情意再浓重，纵然生死相随，那也只是人生一个片段而已。经历再令人瞠目结舌，也如同我们一样，只是芸芸众生，避不开爱恨嗔痴。她们用文字记录某年某月的心情，只缘身在此山中，已经无意识中隔了一层。读书的人又以自己的年龄经历来理解，更是青山已过万重去。爱一个人，最初总是难免将之神化，了解后要么原恕，要么鄙夷，只有看透他原本也只是寻常人，你还爱着，这人此生就一定会与你有些瓜葛牵扯了。

《小团圆》是一本非常私人的书，要是对她一点也不了解，生读这本，大概只是凌乱絮叨，简直看不下去。我也只想说一些非常私人的感觉，只怕自己过后也忘记了在字里行间逡巡时电光火石的一些感触。如果这本算作小说，真的不好看。如果算作传记，却非常另类，因为她承认讲到自己时很不客气，是自己揭发自己，但不是否定自己。这个世界粉饰太多，当面坐着，醉后混话，也未见得都是真的。能看到一个人这样剖析自己的过往心灵，我以为是一种福分。

题目自然讽刺，她在罗文涛三美团圆中，就很鄙夷这种团圆的故事。而人生更讽刺，她特别觉得不一样的一个男人，其实在情爱方面是很旧式的，爱慕这三美团圆的故事。

她身后不愿出版的，也都被拿来出版，因此书中有些段落，应该是草稿，却先在别处用过了，有人是《小艾》中的五太太，亦有亲戚在《相见欢》中也出过场了。倒见得她确实笃行“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那些生动的人物，总是她亲眼所见，抹也抹不去的。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是被许多人想象的胡张 琴瑟和鸣图。其实写那纸婚书之际，已经不是那么好了，她甚至不懂得婚书是要买两份的， 只好被人当做是非正式结合。而十七八岁的小康小姐，这时也早已经出现。她有时给人感觉郁郁而蠢笨，见了辛巧玉居然承认她很美，而愿意为她画像，似乎毫无妒忌心，大概过后才反应过自己原是可以有另外一种表现的。

很喜欢其中一些对话，深信只有在最初的那些对话里，他们是毫无芥蒂当对方为知己神物一般。他说她像六朝的佛像，大概因为她腰身是那样细长。说她明明很美，而别人却不能发现，但是笑不好。说她很难找到喜欢她的人。他说话明显带有文人风格，很与众不同，想必也是天生来打动她这样的女人。

比比是那个妙语如珠的炎樱。“两个头总比一个好——在枕上”，“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灵魂，回来寻找它自己。”后来胡还通过炎樱来挽留张的去意，“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而张的聪明敏感和决绝，这时又完全占了上风，从他乡下写来的信，她就已经不喜欢那种怪腔调，她从不担心他会抛弃他，因为看透人是他活动的资本，无论同性异性，他一个也不肯放弃的。

他很喜欢对她描述与其他女人的事，似乎也不是卖弄，倒像拿她当个贴心知己的人，好像只有她才是懂得自己的。这些段落便感觉到他非常的浅，而她却很深。后来胡为张所憎笑，我想他屡屡缠夹不清的要追回些什么，大概就是舍不得这样一个谈话倾听的对象吧，舍不得这样一个棋逢对手的才女，尽管他早已经不喜欢她了。

我很理解张爱上胡，但是我个人一点也不喜欢胡的风格，无论是为人处事还是文章。那样的柔媚引经据典，眼睛如同坠在花海里，简直没有尽头，看也看不完的好辞藻，好比于丹说话，说的太好了，太好了，于是那种水满则溢的感觉，便淹没了这个人本身的美好。

而她与母亲，与姑姑之间的隐私，通过这本书叙述，也不免生出《罗生门》的感觉来，一个人说来是这个样子，那个人说来又是完全不同。即便是她自己唯一的角度，这本五十多岁时写成的书，也因为岁月侵蚀，对于往事的感触和初成名时还是大不一样了。

只是那157页的打胎回忆，我是绝对不会再看一眼的。那种刺眼刺心的感觉，非常令人不快。

她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我很想看出有什么东西在，无奈传记就是不比小说，很难安插一个曼桢与世钧再也回不去的断章，或者一个城倾覆了只为成全白流苏与范柳园的传奇。

十年后她倒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十年前的人，醒来她快乐了很久，不喜欢了，但是初相逢时那毫无芥蒂彼此相见恨晚的快乐，毕竟曾经是真实的，温暖的，也许就是这么点东西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