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脚下的土地好像猛地被人抽走了似的。一直到刚才,他还以为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大游戏。他像对待每次游戏和每个故事那样,虽然十分认真,但却从木考虑后果。有生以来,他头一回感到有一个真实的故事在向前发展,世界上任何想象也不能使它倒退,而他却没有参加!他感到像瘫痪了似的浑身软弱无力。
这一夜,他翻来覆去地想着灰先生,在他那迄今为止无忧无虑的生活中,他头一次感到了害怕。
“真高兴,我现在已经能很好地认出你甲壳上的字了。”毛毛无忧无虑地说,“你没有发觉吗?”
乌龟甲壳上像报警似的闪烁出这样的字迹:“安静!”
起初,毛毛还以为是天亮了呢,这罕见的光来得的确很突然,也就是说,那光是在他们刚拐过墙角,来到一条大街上的那一瞬间出现的。这里既不是黑夜,也不是白天。那种源脆的景象使人觉得既不像黎明,也不像黄昏。这里的光使一切物体的轮廓勉强清晰地呈现出来,可是,看起来,又不是从某一个地方发射出来的,更确切地说,它是同时从四面八方射来的。
因为又黑又长的阴影同时向各个方向延伸,甚至街上最小的石子也像那棵树那栋房屋和那边的纪念碑那样,同时被前后左右的光照亮。
这实在是一条再窄不过的小巷,左右两边那些相互紧挨着的房屋,看起来就像小巧玲球的宫殿,有漂亮的小钟楼,凸出的小窗户和小阳台,仿佛它们从不可思议的年代起就立在海底,现在突然上升并从海藻和海带中间冒了出来似的,还带着贝壳和珊瑚。整个小城如同珍珠贝那样闪着五颜六色的柔和的光。
相反,乌龟却好像听见了似的,因为它已经停了下来,在向周围观看。毛毛想追上乌龟,可是,当她走进“从没巷”的时候,突然感到像在水里逆着一股强大的急流游泳似的,或者说,像顶着一阵猛烈却又感觉不到的、简直要把她吹回去的飓风前进似的。她侧着身子抵挡着那种神秘的压力,同时用手扒着墙上凸出的石头,后来她甚至不得不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
“我过不去!”最后,她向蹲在小巷尽头的乌龟大喊道,“帮帮我呀!”
乌龟慢慢地返回来。当它终于爬到毛毛跟前时,龟甲上显示出这样几个字:“退着走!”
毛毛试着转过身,退着走。果然,她成功了,没有任何困难便又继续前进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与此同时她身上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她在往回走的同时,也在往回思索、往回呼吸并感到自己越来越小了,总之——她的生命也正在往回倒退。
过了一会儿,毛毛才渐渐地看清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启美的半球形屋顶下面。她觉得,那大屋顶就像整个天空一样大,是纯金制造的。屋顶正中间有一个圆洞,一道光柱从那个洞***进来,照在一个同样圆的水池上面,池中的水漆黑、光洁、平静,就像一面黑色的镜子。
就在光柱紧贴水面的地方,仿佛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在闪耀,并在缓慢地移动着,显得十分庄严。毛毛看见一个巨大的摆针在黑色的镜子上前后摆动着。但是,它并不是挂在什么地方,而是悬在空中,像是没有重量似的。当星摆慢慢地越来越靠近池边时,一朵硕大的花蕾就从那黑色的水中浮现出来,摆针越接近地边,花开得就越大,直到完全开放,躺在水面上为止。
毛毛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富丽的花,它除了闪耀的色彩以外好像什么也没有似的。毛毛根本想象不到世界上竟会有这样美丽的颜色。
星摆在花上停顿片刻,毛毛一直盯着它,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好像完全被那朵鲜花陶醉了似的。她觉得,仿佛有一股香气,那正是她一直渴望得到的,至于那是什么香气,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然后,摆针又慢慢地摆回去了。就在它渐渐离开池边时,毛毛惊异地发现那朵美丽的花竟然开始凋谢了。花瓣一片接一片地脱落井沉入水底。毛毛感到非常难过,好像某种东西无法挽救、永远离她而去了似的。
当摆针摆到黑水池中央时,那朵花就完全消失了。但就在这同一瞬间,另一朵花蕾开始从对面地边的黑水中升了起来。毛毛发现,当摆针渐渐靠近时,即将开放的那朵花比刚才那一朵更美丽。毛毛绕过去,想走近些好更仔细地看那朵花。这一朵与刚才那一朵完全不同,它的颜色,毛毛也从未见过。这朵花更加绚丽,更加珍奇,它的香气也迎然不同,更加沁人。
已脾。毛毛观察得越久,发现的奇妙之处越多。
然而,星摆又摆了回去。于是这朵更加美丽的花也开始凋谢,花瓣一片片地脱落,沉入那无底深渊。
摆针又渐渐摆到对面,但这次接近的不是刚才那个地方,而是稍微偏离了一点点。就在第一朵花开放处一步远的地方,再次升起一朵花蕾,并逐渐张开了花冠。
现在,毛毛似乎觉得,这朵花才最艳丽,是花中之花,那简直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奇迹!
当毛毛看到这朵无比艳丽的鲜花又开始凋谢并沉入无底深渊去的时候,她真想大哭一场了。但她猛然想起自己对侯拉师傅许下的诺言,终于强忍住,没让自己哭出来。
此刻,摆针又摆到对面,并且从刚才那个地方又偏离开一步,又一朵崭新的鲜花从那黑色的水面上浮了出来。
毛毛渐渐地明白了,每一朵新出现的花都和先前的不同,而且一朵比一朵美丽。
她围着圆圆的水池不停地走着,观察那一朵接一朵鲜花怎样地出现又消失。她感到,这一奇观永远不会使她感到厌倦。
过了一会儿,她又发现,与此同时,这里还在发生着一些她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从半球形屋顶射下来的光柱,不仅能看见,而且能听见了!那声音开始是沙沙的,就像人们远远地听到树梢上的风声那样。这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像是哗哗的瀑布声,或者像海浪拍击岩石发出的隆隆声。
毛毛听见,那越来越清晰的呼啸声是由无数声音汇合而成,而且不断地调整,变化,又形成一种新的和谐的声音。像音乐,又像别的声音。突然,毛毛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她在星光灿烂的夜晚静听时听到的那种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轻柔音乐么。
这时候,那些响声越来越清晰、颜色也越来越光彩夺目了。毛毛隐约地感到,正是这种能发声的光,从漆黑的池水深处把那些花呼唤出来并使之具有不同的颜色和形状。
她听得越久,就越能准确地区分每一种声音。
那不是人发出的声音,而是像金、银和其他金属发出的响声。随后,又响起一些十分异样的声音,那些声音特别强劲有力,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它们来自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方。
毛毛已经听到那些声音,而且越来越清晰了,那是她从未听到过的声音。不过她听懂了,那是太阳、月亮和各种星星公开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并解释每一朵时间花怎样开放、怎样凋谢,它们应该干些什么,怎样合作。
毛毛忽然醒悟了,那些话都是对她说的!整个世界直至遥远的星空,就像一张难以想象的巨大面孔正转向她,看着她并对她讲话。
一阵比恐惧更强烈的感觉向她袭来。就在这一瞬间,毛毛看见候技师傅正默默地向她招手,于是她就飞快地向他跑去。他把毛毛抱起来,毛毛把脸理在他的胸前,他的手像雪花一般轻柔地放在她的眼睛上。毛毛感到眼前黑了,静了,同时也更安全了。侯拉师傅带着毛毛顺着长长的走廊走了回去。
有一天,他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情:
他讲了那个只有毛毛一个人听过的故事。
从这天起吉吉便丧失了全部自尊心。他放弃了自己的打算,又像往常一样为大家讲故事了。现在,他感觉自己简直像个骗子。是的,确实是个骗子。从前他的梦幻将他引向一条虚无缥缈的道路,而他也就无忧无虑地任凭幻想把他带到什么地方。但他如今是在骗人!他把自己打扮成小丑和观众的傀儡,他心里也知道这一点。他开始厌恶自己的职业了。因此,他的故事变得越来越乏味,越来越伤感。
不过,这并没有断送他的成就,相反人们却称之为一种新的风格,许多人还尽力去模仿。
虽然这种风格成为时髦,吉吉却并不因此而感到高兴。他现在知道这一切应该怪准了。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已经失去了一切。
不过老贝波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来到那个他和自己的同事每天领取扫帚和手推车的楼前大院里。他取出自己的扫帚就进了城,开始清扫街道。
他显得慌慌张张,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喘一口气,扫一下了。现在,他不再热爱这种工作,他的目的只是为了节省时间。他痛苦而又清楚地知道,这样做不仅否定和背叛了自己的信念,而且也否定和背叛了自己迄今为止的全部生活。他憎恶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他病倒了。如果这只是他自己的事情就好了。宁愿饿死他也不愿欺骗自己。可是,这关系到毛毛,他必须把毛毛赎回来,而他所知道的惟一办法就是节省时间。
他日以继夜地清扫街道,不再回家。当他累得疲惫不堪时,就在路边的长凳上,或者石头上坐一会儿,打个吨,然后便又继续扫起来。他抽空吃饭也是匆匆忙忙,随便什么,囫囵吞下去了事。他不再回圆形露天剧场旁边的那间小屋。他扫啊,扫啊,过了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寒来暑往,秋去冬来,他还在不停地扫啊扫。
告诉你,毛毛,生活中最可怕的就是梦想全部实现的时候。就像我现在这样。我已经没有什么梦想了,我也不能从你们身上再学到它了,我对一切都已经厌倦了。”
“我现在惟一能做到的可能就是闭上嘴巴,什么也不讲,保持沉默。也许我的后半生要这样过,也许至少要等到人们把我忘记了,而我又重新变成无人知晓的可怜虫的时候。
“但是贫困而且没有梦想——不,毛毛,那就是地狱。因此,我宁肯过现在这种生活。
虽然这是地狱,但是,这至少是一个舒适的地狱。——唉,我都说了些什么呀?当然这一切你是不会明白的。”
吉吉弯下腰,久久地看着毛毛,突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听着,毛毛。”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周围的人无法听到,“留在我身边吧!这次我带你一起去旅行,以后还带你到别的地方去。你就同我一起住在我那幢漂亮的房子里,像一位小公主那样,穿美丽的绸缎做的衣裳。你只要呆在我身边,听我讲话就行了。也许我又能想起以前那样的真正的故事,你知道吗?你只要说声‘行’,毛毛,一切就都会恢复正常。请帮帮我吧!”
毛毛多么想帮助吉吉啊!这使她感到心里隐隐作痛。但她觉得,使他重新成为吉吉也许不一定对,再说,如果她不再是原来的毛毛了,那她就一点儿也帮不了吉吉的忙。
她摇了摇头,眼里也充满了泪水。
吉吉理解毛毛的心。他难过地点点头,然后就被他花钱雇用来的女士们拉走了。他再次向毛毛远远地招招手,毛毛也挥手示意,随后他就消失了。
在这次与吉吉邂逅相遇的整个过程中,毛毛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可是,她心中有多少话要对他倾诉呀。她隐约感到,因为找到了他,所以现在才真的失去了他。
在这么一个庞大的城市里,两个人不期而遇的可能性当然极小,这就好比一个遇难者将一个求援的浮瓶扔进波涛汹涌的大海那样,希望渺茫。
她感到自已被关在一座装满无价之宝的山洞里,那些珍宝越来越多,简直令她窒息。这里没有任何出口,也没有人能够进来。她甚至不能采取任何引起人们注意的行动来,她就这样被深深地压在大山底下。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听到过那种音乐,从来没有看见过那种颜色。但她似乎又迫使自己做出抉择,在这个世界上决不能再白白地浪费这些回忆,即使她不得不为此付出生命。因为她现在明白了:有些财富,如果她不能同别人分享,那么她自己也会因此而毁灭——
每隔几天,毛毛就跑到吉吉的别墅那儿,在门口久久地等待。她希望再见到吉吉。在这些天里,她完全想通了。她愿意和吉吉在一起了,她要听他讲,自己也要讲给他听,不管他现在是否和从前一样。可他的大门始终关得紧紧的。
毛毛不想再逃跑了。逃跑只是为了自己逃命。在这段时间里,她只是想着自己,只想到自己的孤独,只想到自己的恐惧!然而,这时候朋友们的情况更紧迫。如果说还有什么人能够帮助他们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她自己。她想,也许可以劝说灰先生们回心转意,释放她的朋友们。即使这种可能性非常微小,至少也得试一试。
想到这里,她突然感到自己心中正发生着奇特的变化。那种恐惧和无可奈何的感觉变得如此强烈,以至于突然转向了它的反面。她熬过来了。现在,她感到自己是那样勇敢和自信,好像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伤害她似的,更确切地说——她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就是那个白色市区的秘密:向前走得越慢,前进得越快。相反越匆忙地向前赶,前进得就越慢。
“是的,那外面围着无处楼不断升高的烟雾之墙就是死的时间形成的。幸好这里还有足够的自由天空,我还可以将时间完好无损地送给人类。但是,如果这种身黑的烟云完全笼罩住我们的天空,那么我寄出去的时间,每时每刻都会掺进一些灰先生吐出来的死亡的时间。
要是人类得到了那样的时间,他们就会因此而生病,甚至会患上不治之症。”
毛毛不知所措地凝视着侯拉师傅。她轻轻地问:“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病呢?”
“得了这种病,起初还看不出什么。但有一天,他会忽然犯懒,什么都不想干,对一切都失去兴趣,心中变成一片荒漠。这种厌世情绪不但不消失,而且长期存在,慢慢地与日俱增。日复一日、周复一周,越来越严重。他会感到自己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忧郁,内心也越来越空虚,对自己、对世界都越来越不满意。然后,连这种感觉也渐渐地消失,变得麻木不仁,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会变得完全。心灰意懒,对什么都不在乎,整个世界从此变得陌生了,觉得任何事情都与自己无关。他不再愤怒,也不再有热情,不再感到快乐,也不再感到悲哀,不再会笑,也不再会哭。那时候,他的心将变得冰冷,不再爱人,也不再爱任何事物。如果一个人病到了那种地步,那他的病也就完全不可救药了。那就再也无法挽回了。那时候,他会来去匆匆,脸上老是冷冰冰的,毫无表情,就会变得像灰先生们一模一样。是的,到了那时候,他就会变成灰先生当中的一员。这种病就叫做:百无聊赖。”
“迄今为止,我一直等待着人们自己从那些害人虫手里把自己解放出来。他们本来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因为毕竟是他们自己使那些害人虫得以存在的。
在完成这样艰巨任务的过程中,乌龟能帮得上什么忙呢?不过,对毛毛来说,这倒是一线微弱的希望之光。她想,有它自己就不再感到孤单了。这使她恢复了勇气。虽然这样的勇气缺乏深思熟虑,但它还是帮助毛毛当机立断,作出了决定。
“其实,许多事情都比你现在想象的要容易得多。你曾经听过星星的声音,你不必害怕。”
毛毛恢复知觉以后,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小街上。正是她先前发现老贝波的那条街。真的,他还站在那儿!此刻正背对着毛毛,拄着自己的扫帚,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忽然,他感到不需要再像从前那样匆匆忙忙了。他自己无法解释现在为什么突然感到那么欣慰、那么充满了希望。
“也许,”他想,“也许现在我已经节省够了十万个小时,把毛毛赎出来了。”
刚刚想到这里,他就感觉到有人在后面拉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他转身一看,发现毛毛就站在自己面前。
也许世界上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他们此刻重逢的幸福和喜悦。只见他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颠三倒四地说个没完,当然那都是些傻话,就像人们因特别高兴而喝醉酒时那样语无伦次。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拥抱,旁边走过的行人也停下来,和他们一样,也高兴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因为他们现在都有了足够的时间。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4:06:1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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