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再与团圆》

总觉得何德何能，可以评张爱玲的书，何况这本，简直是要评她的人生了。才看了一遍，草草地，来不及去嚼每一个字，只想着“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其实是早知道后来的。但总希望从前知道的不是真相，还有无数千回百折的内幕。其实她自己写的，又必定是真相么？

说真的，她也只配这样的日子。有些人就是注定要过这样的人生。就算没有被命运选中，也必然是自己选中了那样的命运，可是你又怎知不是命运要你去选择的？她也说了，“一个具有幽默感的上帝”。也觉得好笑，支配了笔下人物的命运，自己却又被另一支笔支配着。不过豁达地想想大概谁也逃不了，所不同的只是对于有些人那是诱惑，对有些人则是逼迫。

她显然是受到了诱惑的。自己也要惊心，不知道怎么一步步走到了这个地步。是身不由己。也不全是诱惑。一半逼迫，一半诱惑。文字是一种***癖，和这四个字一样艳冶***。总是要有点心事的人才会去吞云吐雾，也清楚它不好。

从此以后，我说的是等这热度过去，也没有谈胡兰成的意义了。因为不屑，想要撇清尚还来不及。一早就觉得她不爱他了。老早就不爱了。以为她还爱他是信了胡的乱语，倒也不是骗人，想必他自己真这么一厢情愿。何况她本也不懂情爱。她的情爱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年代，根本女主角也不是她，是她想象中的她，是她要像的她。根本就是梦呓。

爱她的人可以为她哭了，你晓得是带着怎样的羞辱写下去的。你也晓得她受的苦，你恨不得变成哥哥姐姐去拍拍小煐的头，你恨不得赚很多钱来救她，你恨不得自己变成倾国倾城才华绝世去追求她。你要她小时候和公主一样，长大后和皇后一样。可她真的只是为了要人去爱她？我们心中的张爱玲还是二三十岁的样子，再怎么老，还是一个小女孩住在身体里。可是不是的。她其实很清楚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步的，至少在晚年的时候，她是清楚的。这本书不仅是拆以前的书的台脚，也是要重新再造一遍给我们看。她说我张爱玲是这样来的，有这样的家庭，我从前说的话是在哪里听到的，哪个人物的身上有我的影子。这是剖析，决不是哭诉。

她不是要人去爱她。她已经老了，这是在读这本书的时候不可以忘记的一点。因为早不是风花雪月的年龄。她这一生是有憾的，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她自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是忏悔。一个人老了，能感叹的无非是命运。写书是一种救赎，尤其是回忆录。而《小团圆》就是张爱玲的忏悔录。书成罪了，然而毕竟不舍。私心地想，她或许也顾念了我们这些和她一样的读者。有警醒的意图么，也未可知。她或许回思荼毒了我们许多年许多代，最后要来分崩离析，了结这段公案。

可哪里是愿意就此了结了的？看书的时候还是惜字如金，知道看过了这世上就真的不会再有她的一字一句了。本来已经是白赚到了，没有指望还能再在这里遇见她。也算是小团圆了。只是难再团圆。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