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候看张爱玲,纯粹是盲目而慕名的。一套四本的文集,一口气从《第一炉香》看到《怨女》,怨气累到最后还是不得发泄。那时候老爹每天早上在我起床前就买回馄饨,晚上放晚自习推门进家就能闻到老妈煲的甜汤香甜的气味,生活中最大的苦恼不过是因为化学考了49分在气得发抖的老爹老妈面前涕泪横流,哪里见的得她书中那些永远纠结的怨念。那时和现在差不多的季节,正迷晏小山,院子里恍惚有“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也就记住了。最后读到傅雷评论,他是盛赞《金锁记》却对《倾城之恋》不以为然的,于是心里继续郁闷着——也就《倾城》是个Happy Ending,曹七巧变态堪比巫婆,白流苏挥挥手绢也比她有魅力些。不过我甚至觉得论故事张爱玲还比不上李碧华,凄艳诡谲,多么过瘾。小时候读到的女作家,是冰心和张晓风,都是有太阳的味道和温度的。我至今认为少年成长时期看张爱玲,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还好轮到我能细嚼慢咽的时候,已经是大把时间做白日梦的大学时期,大条神经大情大性的戆直基础已经牢固,也就失去了这辈子做祖师奶奶门徒的机会。
张对我的吸引,最大的还是语言魅力。带些初期白话的漫不经心,又永远有那样世俗化却精致无比的比喻,颜色与意象华丽而繁复;后来又渐渐看得懂了些,佩服她可以在不动声色间让事情直转而下,猝不及防间迎来当头一棒,忧伤因而排山倒海,却又只能在胸腑间翻滚,不得宣泄。
然而始终不算理解她。她那时候金身已成,先入为主的印象太多——天才大约都是神经质的,因此解释她的离群索居;少年成名而政治幼稚,因此解释她的《赤地》和《秧歌》;小资女人看男人的眼光奇差,一言概括了胡兰成和赖雅。看到《色戒》里那段关于YD的叙述,不由一哂,心中颇有点人到中年矜持不再、“文人无行”的鄙夷。
很多年过去,迎来《小团圆》。断断续续看了两周,越来越难过。昨日最后读到邵之雍对九莉谈到与辛巧玉同居的段落,甚至他自己都写到“我的毛病是永远沾沾自喜”,简直堵得说不出话来,巴不得冲过去煽他两耳光才好。打不到人,徒劳在页眉上写下“女人有多十三,男人就能多***”。
《小团圆》一出,有人看到八卦,有人看到历史,有人看到人性的阴暗,有人看到畸零人的孑孓。时过境迁,遗老遗少有多颓圮凄惶,到了21世纪已经唤不起同情。这个故事的意义,或许就只是对她这条生命本身。至少让我知道,张不是天下大同、swingtown式的十三点;只是,做一个泼妇居然也需要自信。
我忽然想起自己结束多日散混开始的厨房之路,战胜懒虫的信念是,爸妈这么多年把我养得白白肥肥没病没痛,我怎么能糟蹋他们的劳动果实。好友遇到冷若冰霜的男人,争取等待过后,实在无望抽身退步,分手宣言字字诛心,扔下一句:“我爹娘生我养我不是为了让我受这种委屈的。”亦舒与张再仿佛,只要说一句“没人爱我,自爱即可”,就暴露了天之骄女的出身。亦舒敢撰文对倪震的情事大喷口水,张爱玲却连牵着母亲手过马路都觉得恶心。看到她那样漠然地写翠华对九莉姐弟接二连三的虐待,想起最初看《第一炉香》读到薇龙最后沦为交际花,也是相似的语气,仿佛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心里却陡然升起一股凉意。以前看到浮花浪蕊、乱世飘萍这样的字眼,体会从来不会这样深,大约因为如果是自己,即便在那样的状态下,也一定要拼个是非曲直出来吧。然而从九莉出发,也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不争取,明白了她笔下那些怨念不散的女人那种阴惨惨的弱质蒲柳,那种心如死灰、命如浮尘的冷漠是从很小时候就种下的。一次次绝望,太拿自己当回事,等来的只是更大的笑话。晴雯会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有多少怨恨与不甘;张爱玲身不为***,却反而自卑到了骨子里。哭都是背过人去的,在最尴尬与最凶险的时候,反而是最本能地笑——旷世才华,居然一悲至此,即便斯人魂魄都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却还是忍不住难过了几日。
这种同情是不是太廉价?所以张爱玲不屑在生前拿出来。更何况她早就吃尽了众口铄金的苦,对纷纭的舆论大约也有预估。宋以朗送了我们一个圆满,将张爱玲的残缺自圆其说——天幸,管它身后洪水滔天,无论是理解是鄙薄是嘲笑是攻击,她都看不到了。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56:36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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