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诺芬写《西耶罗》,施特劳斯为此做了义疏,这引发了科耶夫与他的争论。一般认为,这些争论是现代性与所谓施派“古典学”的典型争论。就古今之争而言,施氏的义疏堪称对现代性的一剑封喉。当然,现在这些亦属路人皆知的事情了。我比较感兴趣的,是科耶夫对施特劳斯的反驳集中在一点上,即哲人与统治者的关系,而这一关系又突出的表现为一个的问题:僭主可教吗?
“可”,这里的含义有二。一个是“可不可以”、“允许不允许”,另一个是“能不能”、“教得会还是教不会”。让我们分别来看吧。
一、
在我看来,科耶夫也好,施特劳斯也罢,在“教得会还是教不会”的问题上答案是一致的:僭主不可能被教化,僭主无法达成哲人的智慧,遑论神的智慧。但是,在同样的回答下,科耶夫与施特劳斯又隐藏着深刻的分歧。
在科耶夫看来,希耶罗不能够被教导的原因,是因为他与哲人走得根本就是两条路。哲人的说活即使不是废话,亦属自说自话。西蒙尼德尽管没有如孟子答魏惠王问那般显白的宣讲王道,甚至说僭主也能够获得荣誉,但这一切不过是勾勒了一个乌托邦而已。科耶夫认为,既然是乌托邦,则绝无可实现的可能,亦更不可能通过僭主来实现了。
对此,施特劳斯指出,科耶夫所说的“乌托邦”一定要区分一下,究竟是古典的乌托邦还是现代的乌托邦。在现代性中,乌托邦被表述为一种空中楼阁式的、空想的一纸空文,因此是没有实际效果的。但在古典时代,乌托邦并非如此寂寞清冷,相反,是哲人的《王制》,是有效的。施特劳斯甚至略带霸气的说:“一个智慧者是不做无效的事情的。”
是故,施特劳斯认为僭主不可教,不是因为哲人的教导只是乌托邦,而是表现在希耶罗在面对西蒙尼德时,只关心荣誉、是否被爱等,并不关心知识。但“统治者只有一个充分合格的资格,那就是知识。”所以僭主不能够被教会。这种古典政治学的说辞我们并不陌生。作为僭主的希耶罗,他即使表现的无论多么像一个王者,从根本上也是一个不可被教导成哲人的僭主。
因此,就科耶夫与施特劳斯而言,他们皆同意僭主不可能被教会,但是其理由却有着立足于现代还是古代的分歧,因此完全不同。
二、
科耶夫认为僭主不能被教得会,是因为哲人的言语只是乌托邦而已。站在这一立场上,科耶夫顺势否定了哲人的一项责任:教化僭主。
原因很简单,既然教了也没用,何必再去教僭主呢?科耶夫进一步说,哲人与僭主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其冲突是“知识分子面临行动时的冲突”,是“哈姆雷特的以及浮士德的悲剧”。作为现代人,我们对这种冲突当然不陌生,二十世纪以来,多少知识分子大声呼吁学术远离政治,呼吁知识人不要介入政治以免惹来种种祸端,这一幕至今仍在频频上演。更不用说人文主义者哈姆雷特在最关键时刻的延宕,以及浪漫者浮士德与魔鬼的契约导致的虚无结局。
然而,科耶夫这两个漂亮的类比,其实反证了他的立场是典型的现代人立场。因为至今身份晦暗不明的市民戏剧家莎士比亚,与浪漫主义者歌德笔下的悲剧人物,怎能与苏格拉底之死、孔子有素王之德而无素王之位的悲剧相比呢?两种悲剧根本就是不同的。
当然,科耶夫不愿意哲人去教导僭主,一是因为现代僭主实在不值得信任,二是按照古典学的理路,真正的哲人的在世目的绝非去教化统治者,而是永远都在努力提升自己的智慧。“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科耶夫绝对不能想象孔子生来是为了做王的,做哲人的时间尚且不足,何以有余力徒费口舌给僭主?所以,要让哲人与僭主们撇清关系,科耶夫当然会努力强调《希耶罗》的结尾处,西蒙尼德的一番言说换来的只是希耶罗的沉默。
反观施特劳斯,他又认为僭主不能被教会,又说智慧者不做无效的事情,表面陷入矛盾:西蒙尼德究竟想对希耶罗做什么?
施特劳斯想方设法证明西蒙尼德不仅是一个智慧者,亦是一个诗人。而诗人的修辞,有时候不那么容易被看清。西蒙尼德早就明白,希耶罗所要的所爱欲的,并非智慧,而是爱本身,是荣誉,是一切让他显得像一个王者,从而可以激起民众的真心爱戴的东西,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快乐。
施特劳斯指出,西蒙尼德发现希耶罗不是那种“无爱无恨是圣人”的人,而是一个为着快乐的缺失而苦恼的人。所以,他自然要隐藏起哲人的身份,带上诗人的面具,教给他如何快乐。施特劳斯说,“最高的善也是内在的快乐的”,但“苏格拉底和西蒙尼德之间的差别看来就是,苏格拉底完全不关心被人敬仰或赞扬,西蒙尼德则只关心这一方面。为了使这一差别恰如其分,我们要记住西蒙尼德对赞扬或荣誉的论述意在服务于教育的功能。”
西蒙尼德的如意算盘是,僭主虽然不可以语智慧,但可以语快乐。而这位僭主的快乐是建立在他自己像一个王者一样被人敬仰或赞扬之上的。既然像一个王者,那么其统治下的人民则多少能够享受到一些王者统治的恩泽。在一个八月僭主遍地开,王者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世界,这样的僭主未必不是一个相对较好的统治者。
所以,施特劳斯一边鄙视了僭主的德性与智商,同时又假以诗人之口,宣教其以快乐之道,以期这位僭主能够像王者一样来统治。
三、
三代之后皆是僭主,中西一律也。
汉代公羊家就是三代之后第一批僭主的第一批教化者,他们成功了吗?有人说,他们多少成功了一点,至少西汉的帝王惧怕灾异而现在的帝王自己就是灾异;有人如蒙文通,则说“秦皇汉武并没有多大区别”,又说“跟着皇帝俯首帖耳的就是今文家”,又说“董仲舒扭曲了经学”,如此看来他们似乎没怎么成功,还捧出一位残暴堪比秦皇的汉武大帝。
那么,当代的僭主,可教吗?
此言不可不慎,科耶夫激烈反对施特劳斯的“隐微书写”论,但说不定某一天望过去,科耶夫反而是遵守“隐微书写”规则的人。施特劳斯反倒成了皇帝穿新装游行时,围观的群众里不明真相的那个小男孩。
写于己丑年初夏,凉滋滋的雪糕哟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55:54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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