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全集(第五卷)《东宫·西宫》摘抄

电影剧本：

“我们这里有很多雨，烟雨蒙蒙，冷冰冰的。所以，我的身体总被水汽包围。到处都是这种软绵绵、弥散着的水。这世界上如果还有雨以外的东西，就是我了、、、仿佛在天地之间，我是唯一的肉体。有时候，我真想融化在雨里。”

“这个景象在我心里，就如刷在衣服上的油漆，混在肉里的沙子一样，也许要等我死后，才能分离出去。”

“自鸣钟响了，母亲招手叫我过去。那时，我已经很高了。母亲用一只手把我揽在怀里，解开衣襟给我喂奶，我站在地上，嘴里叼着奶头，她把手从我脑后拿开，去摇缝纫机。这个样子当然非常难看。母亲的奶是一种滑腻的液体，顺着牙齿之间一个柔软、模糊不清的塞子，变成一两道温热的细线，刺着嗓子，慢慢地灌进我的肚子里。”

“有时候，我蓄意用牙咬住她，让她感到疼痛，然后她就会揪我的耳朵，拧我，打我，让我放开。”

“然后，我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这地面给人冰冷、滑腻的感觉，积木也是这样。与此同时，在我肚子里，母亲的奶冰冷、滑腻、沉重，一点都没消化，就像水泥地面一样平铺着。时间好像是停住了。”

“上学路上，我经常在布告栏前驻足。布告上判决了各种犯人。‘***’这两个字，使我由心底里恐惧。我知道，这是男人侵犯了女人。这是世界上最不可想象的事情。还有一个字眼叫做‘奸淫’，我把它和厕所墙上的淫画，联系在一起-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了，而且马上就会被别人发现。然后被抓住，被押走。对于这一类的事，我从来没有羞耻感，只有恐惧。随着这些恐惧，我的一生开始了、、、说明了这些，别的都容易解释了。”

“这时我在门外，或者后排，偷偷地看她。逐渐地，我和她和为一体。我也能感到那些背后射来的目光，透过了那件白衬衫，冷冰冰地贴在背上、、、在我胸前，是那对招来羞辱，隆起的乳房、、、我的目光，顺着双肩的辫梢流下去，顺着衣襟，落到了膝上的小手上。那双手手心朝上地放在黑裤子上，好像要接住什么。也许是要接住没有流出来的眼泪吧。”

“我马上就感到自己是属于他的了。我像狗一样跟着他。他可以打我、骂我，对我做任何事——只要是他对我做的事，我都喜欢。我也喜欢他的味道——他是咸的。睡在铺草席的棕绷床上，他脊背上印上了花纹，我久久地注视这些花纹，直到它们模糊不清——我觉得在他身边总能有我待的地方，不管多么小，只要能容身，我就满足了。我可以钻到任何窄小的地方，壁柜里、箱子里。我可以蜷成一团，甚至可以折叠起来，随身携带、、、但是，后来他有了女朋友，对我的态度就变了。”

“我在黑夜里直做到天明。夜很长，很慢。整整一夜，没有人经过，也没有人看到我。开头还盼他开窗户来看我一眼，后来也不盼了。他肯定睡得很熟。而我不过是放在他窗外的一件东西罢了。我真正绝望——觉得自己不存在了。忽然一下，外面的路灯都灭了。这时我想哭，也库不出来。天快亮时起了雾，很冷，树林里忽然来了很多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时候我猛然想到，我是活着的！”

“我觉得，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的。也许，我不生下来倒好些、、、但后来又想：假如不是现在这样，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

“等待着一个威严的警察来抓我，这是我小时候最快乐的时光。”

“这不是贱！不是贱！这是爱情！永远不许你再对我用这个‘贱’字，听清楚了没有？”

“晚上，灯光在催促，让我把自己交出去。如果再没有爱情，仿佛就太晚了。”

“我可以是仙女，也可以是***，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我可以做任何事情。我可以是任何人。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但是你呢？难道你是死人吗?”

“那个女贼后来给衙役生了很多孩子，她的花容月貌终于过去，成了一个铁索套在脖子上的老婆子。此时，她的那一领白衣变成了脏污的碎片，她几乎是赤身裸体地坐在地上，浑身污垢，奶袋低垂，嘴唇像个老鲇鱼，肚皮上皮肉堆积了起来；而那些孩子就在身后嬉戏。在她手边，有一片残破的镜子。有时候，她拿起来照照自己。在震惊于自己的丑陋之余，也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到了此时，她已经毫无剩余，被完全地占有了。”

舞台剧本：

“这话很让我感动。但是，我不希望他是我弟弟。我只希望他是陌生人。在陌生人之间，才会有爱情。”

“我就这样爱上了公共汽车。”

“她现在是我老婆”

“我很像爱她。但爱不起来。我做不到。人不是什么事都做得到，总有做不到的事啊。”

“他在床上走动，我听到衣服沙沙的声音。还有轻轻的咳嗽声——他连喘气都不敢高声。他在观赏我呢，就如后宫卑贱的黑奴在欣赏他的女王；我的身体，皮肤，肌肉，顺着他的目光紧张着。他后来说，害怕目光会弄脏了我。同时，我是一个女王，被欣赏着、、、此时，我不像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却被置身于大理石的台子上；在我身下的好像不是发霉的被褥，而是厚厚的波斯地毯，上面铺了一张豹皮、、、或者，横陈在铺了红丝绒的陈列台上，罩在玻璃后面、、、我在想象那双粗糙的黑手放到我身上的感觉，想象那双大手顺着我两腿中间摸上来、、、后来，他脱掉了衣服，问我可不可以上来，声音都在打颤，但我一声不吭。、、、知道趴到了我身上，他才知道，我是如此的顺从！”

“如果你不爱我，上一次怎么会放我走？如果你不爱我，怎么会打我、骂我、羞辱我呢？难道，这真的是因为你恨我？假如是，你为什么要恨我？你有什么理由来恨我？如果不是，就来爱我吧、、、”

“修饰，在意，让他喜欢，这些都是开始。日复一日，月复一月，都让他喜欢，始终关注着你，这也只是开始，不是终结。真正的终结是：变得老态龙钟，变成残花败柳，被风吹走，被车轮碾碎、、、你不喜欢吗？这有什么关系。也许你想过要占有什么，占有自己的美丽，占有别人、、、但这都是幻觉。人生在世，除了等待被占有，你还能等待什么呢。所以，去爱他吧，服从他，把什么都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