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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海上来《不过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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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3:5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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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天也只做了这一件事,就是斜靠在图书馆的凳子上读这本书。边看边把想到的东西随手写在一张传单的背面,后来传单满了,我又找了个本子,翻来覆去,又写了满满两页。王惠玲的写的太好了,我看一会都要歇一歇,等着脑子赶上来。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剧本。

张爱玲比我奶奶还要老,但我又从不觉得她会像奶奶一样有老年的时光。见最多的照片是她青年时代的,她穿立领紧身小旗袍,脖子细长,在那正正立起的领子上竟然还高高杵出一截,整个人显得越发伶仃,像个长脚的鹭鸶。胡兰成曾经就鹭鸶的事情跟张爱玲有过一番讨论,这个比喻,与她应该是和贴合的。

张爱玲从来没有老过,但我又不觉得她是个年轻人,她去世于1995年的九月末,那时我已经八岁了,但我又很难想象我们的人生竟然有这么一段时间是叠合的,她好像永远属于旧上海,剧本里有一幕写到一九四九年上海解放,四处是飘舞的红旗,看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怪异。解放,社会主义新中国,这些词语或者意象和张爱玲放在一切是多么不搭配。张爱玲属于旧上海,哔哔剥剥发着光的洋红色大袖夹袄,昏暗的天色下拉着黄包车的车夫,黄油布在潮湿的空气里颜色格外饱满,氤氲着水汽,像一幅西洋油画,旧而阴郁,她跟这一切才是配套的,浑然忘我,天衣无缝。

中国很有几个值得人爱的女人,值得夸赞的文笔,张爱玲算一个,王惠玲也要算一个。当时我只知道李安找她做色戒的编剧,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王惠玲是懂她的。

张爱玲让我想起杜拉斯,她曾经说,世间没她形容不了的事儿,我觉得很贴切。她笔下的文章就像画一样,精妙的笔触让故事就像在我们面前排演一样,又带着张爱玲式的独特的韵味。用大白话说,就是画面感好。杜拉斯写的广岛之恋后来被很多剧作书的典范,她的画面感太好了,简直是在用笔在拍电影,后来,雷诺阿只是原原本本的把剧本搬上了银幕。上帝就是厚爱她们的,世界在她们心中就是丰盛而立体的,那些人物那些环境就像是她们的奴仆,只要她们一召唤就乖乖的排好队任她差遣。王惠玲又让我想起张爱玲了。她的剧本,就像是一出活的影像。

有一个地方她写到胡兰成第一次去见张爱玲,“咕隆一声电梯往上爬,胡兰成仰头,一路上重重关卡,感觉自己像是要去朝圣一样,必须得一层有一层的往上爬”。我看的简直要叫起来,戴锦华在给《沉默的羔羊》写评论的时候说到克拉丽丝见林科特的时候总是要一级一级从楼梯上下来,是对内心的回溯,对于真像的接近。而当胡兰成去张爱玲寄居的公寓与她相会时,他也总是要这样乘着电梯,一层一层的往上爬。胡兰成一直以为自己是最懂得张爱玲的好的,但他其实只懂得张爱玲作为文人的那部分,却不懂得张爱玲作为人的那一半。他每次去见的,也只是最干净最神圣最聪敏的那部分的张爱玲,所以他要像朝圣一般,一层一层往上爬,涤荡自己,净化自己。我觉得真是妙极了。

第一次胡兰成没有见到张爱玲,他从门缝里塞进了一张纸条“爱玲先生鉴赐:贸然拜访,未蒙允见,亦有傻气的高兴。留沪数日,盼能一叙。胡兰成拜下。”看到“傻气的高兴”我心中也禁不住砰然一动,胡兰成确实能讨人喜欢,他太真了,有一种浑朴的玉石的光芒和欣欣向荣的魅力,也难怪张爱玲会喜欢他。但是胡兰成也太真了,他见一个爱一个,姑且算他爱的每一个都是发自肺腑的吧,他在武汉爱上了周训德,竟然还要详详细细的向张爱玲描述,竟想让她和他一道承认他的好,要和他一道分享他的自得和甜蜜。他后来逃居温州,张爱玲放心不下,千里从上海赶到去看他,又谈起周,张逼他做一个选择。胡竟然还振振有词,“人世渺远浩瀚,是浮云千里,光景无限!是烂漫又庄严!这样断裂切割的情爱只能是西方的!是理,不是情!情是花开,是自生自美自凋谢,无可干涉!我不为小周的事辩驳,我只要你明白,我不能选择不是因为我不爱你,而是我不能这样来爱你!是“真”的不能选择!世间一切最好的东西也不能选择!我和你既是真,更是极致的好!你总会知道的!”下面王惠玲又细细写了注释,“胡兰成也有他的执拗与倔强,他拿告广来对张爱玲的独专,张爱玲望着胡兰成,她几乎被他说服,但她那因为爱情而纤细脆弱的心在呐喊求救,这是一段足以叫她灭顶的恋情,而胡兰成却还依然可以进退有余。”我不知道这几段张爱玲跟胡兰成的对话究竟是出自史料还是王惠玲自己写的,但实在是太好了,胡兰成的感情就像是旅行,我喜欢杭州的好,也喜欢苏州的好,我游览的多了,才越发显得我懂得旅行的艺术了。我只要感情,风雅高尚像画一样的那部分,你给我看画后面灰尘和裂痕,我还仿佛受了惊吓,你竟然也会是这样的。连岳在上海壹周最新的一起感情专栏里对一个背着女朋友出轨还要大肆宣扬自己对女朋友的爱对出轨对象的怜惜的男人说,你能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吗?我觉得胡兰成也是这样的男人,只是他卖了乖也浑然不觉,他是贾宝玉,是天下最怜惜最懂那些水做的人儿的一个。

王惠玲的笔真是,就像天仙一般的笔触。对于胡兰成,张爱玲所有在爱情中忐忑的甜蜜与纠结都被她写尽了。在276页,张爱玲和胡兰成刚开始通信,张跑去胡的住处送信,讲信塞进信箱自己又匆匆跑走,王惠玲写到“路边粗大的梧桐枯枝,撑向天际,春天没来。她想着在这个城市里,住着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却不好天天见面,就只能写信,但又不依靠邮差来送信,那是怎么回事?她想着他现在正在读她的信,这趟路走着,滋味格外不同”。滋味格外不同,仔细咂摸着这几个字,太有味道了,张爱玲在这场爱情开始的伊始所得到的所有琐碎的欢愉和期待,就都在里边了。而此后,张爱玲为了不见胡兰成故意跟炎樱在外面晃荡很久,回来之后在信箱发现一张胡兰成写的字条。“张爱玲习惯要先去开信箱,打开信箱看见里面躺这一张白色的字条。她拿出来,关上信箱,他来过,她在外面逃了一天,觉得很累,回来看到字条才觉得什么也没躲开,白逃了一场”。她之后应该是松了一口气吧,她的甜蜜仿佛只是悬在一根线上,不住的晃荡,像个单摆,她尝试着避开它,现在它终于摆到中点了,她便也欣然接受了。

王惠玲写的太好了,我是盲打误撞看到的这本书,但是就像你无所事事的在街上走,忽然转了一下头,竟然看到一大丛怒放的桃花。我不知道电视剧剧本也可以写成这样,让人惊艳。

整个剧本充满了时空交错。在张爱玲重回上海后她的生活和小说大量的穿插在一起,王惠玲一定是把张爱玲的小说烂熟于心了。简直是情境交融,张爱玲小说里的所有人物,白流苏,曹七巧,王佳芝,就像另外一个张爱玲,她们坐在玻璃后面,玻璃分开了两个世界,一个张爱玲的,一个是小说中的,她们坐在玻璃后面,偶尔抬起头,从小说的世界里向张爱玲投向一瞥,惊心动魄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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