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书评> 正文

胡河清文存《胡河清》

  • 小小评论家小小评论家
  • 书评
  • 2023-03-26 13:55:02
  • 60

自杀的文人很多,胡河清应当是其中不太出名的。

在现代文学课上,介绍钱钟书时,我们那位出自钱谷融门下的老师,给了我们这句话:

“钱钟书、杨绛伉俪,可说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一双名剑。钱钟书如英气流动之雄剑,常常出匣自鸣,语惊天下;杨绎则如青光含藏之雌剑,大智若愚,不显锋刃。”

这句话,便出自胡河清之笔。

本来,这句话还不足以让我对他有太多的好奇,但当听说他在钱钟书研究方面造诣颇深,以致博士论文发表后,钱钟书亲自致函以示嘉许时难免好奇心大盛了。

要知道,钱钟书从不见客,对别人评价他的文章也向来是不置可否乃至不屑一顾,故而有了“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味道不错,何必要去看看那只下蛋的母鸡呢? ”这样的名言;甚至“学得无愁天子法,战书虽急不开封”,连书信一概不回,这个后辈小生居然可以让钱先生青眼有加,确实让人有想见其文的冲动。

还未多想,老师继续说了:以前曾打电话给导师钱谷融先生,问及这位师兄近况,才知道他已于1994年去世,死于自杀。

精彩刚刚开始,就被结束。

也许是因为距离胡河清的自杀并不久远,没几天,意外地在阅览室发现一本《胡河清文存》。深色的封面,正面有个黑色的酷似法院勾决的符号。事实上,这本书的出版,正是胡河清身亡后好友捐赠出版,那个符号正有死亡的含义。

据说,钱谷融收学生特别看重文笔,而胡河清的文章再一次验证了这点。文学评论,往往学究气重

,行文多有晦涩之处,在貌似严肃的文字中躺着的,是干冷枯死的躯壳。胡河清却处处以性情为文,在或热情或感慨极富感染力的文字中,站立着一个坦荡率真的读书人。

胡河清相信神秘的血缘遗传密码,相信神秘的“地缘”。评杨绛时,他认为“无锡杨氏一门,更是秀蔚之气独钟。……这一脉乡土、血缘中来的仙气,早已先天地伏在了杨绛先生身上。”“但杨绛出生的‘血地’则是在帝都北京,这又使她有机会得到另一种完全不同于故乡的地域文化氛围的滋养。"江苏高邮人汪曾祺,在胡河清看来,由于高邮出现了几个“失败的大人物”——子婴、张士诚、吴三桂,“给汪曾祺观察封建时代中国的政治传统提供了独到的视点”,这几个人的遭际“大概使汪曾祺更早地看透了历史的滑稽”。对王朔、对刘震云这样的“京城两利嘴”、对“蛇精”格非、“神猴”余华、“灵龟”苏童,胡河清仍然没有使用故作高深的文字,而是挥洒性情,任意谈吐,不经意间便给人以惊喜。

曾有一段时间我极迷恋金庸的小说,但翻阅了一些“粉丝”的评论之后,却是大为失望,大概只能算是“口水歌”;甚至出名如北大教授严家炎的看法,也不过尔尔。意外地,发现胡河清居然也对金庸大有兴趣且稍有研究,虽是为数不多、为文不长的几篇,却显得文字灵动,言简而韵味悠长。

“小龙女并不是平凡的少女她的身上有一股修炼而得的仙气使得杨过神魂颠倒而又永远捉摸不透。她通向杨过的精神隧道就是东方神秘主义的所谓“缘”——一种不能加以理性分析的心灵默契。小龙女神秘的失踪并没有使这种“缘”有任何削弱。反之在十六年的离别时光中小龙女的幻影越来越加强了对杨过的情感占有。小龙女成了杨过情感上的宗教心灵里的观音以致当他跳下断肠崖时已完全为她那精灵式的存在迷惑而丧失了辨别生死间畛域的能力。”

……“小龙女在他的躯壳中塑造了一个新的灵魂——里面藏着东方传统的深奥和冷漠。”

“杨过终于成了佛的情人。当他的心修炼得像水晶一样透明时观音娘娘书写的“缘”字就会折射进来为他和小龙女祝福。多么高华而严冷的东方式心灵意境!”

这段文字看完,不觉心里一冷,炎炎夏日中仿佛也有凉气逼来。

而胡河清本人,对神秘色彩似乎十分钟爱。无论是他的习《周易》、研佛经,还是在评论中演绎道家阴阳,都显示出他对东方神秘文化已几近痴迷。或许,这让他选择了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纵身从他居住的据说已有百年历史的公寓窗口跃下。是夜,停电,蜡烛燃尽,天与地仿佛在雷电中交汇,胡河清完成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笔。

时常疑惑为什么学文学的容易自杀。尤其是才气逼人的,往往用提前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割裂了和这个纷扰尘世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人说他们太天真太纯净而这个世界太污浊,也有人说他们的生活过于封闭甚至是“弱智”,于文学外一概不理。总而言之,这些人都不是尘俗中的芸芸众生,迟早要回到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

庄子看空了世界,却能“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守着自己的一枝之巢,满腹之水,泛乎江湖,逍遥无为;李白是天上谪仙人,对凡间俗世的兴趣似乎更大,虽然碰壁,却始终怀抱天真的理想,投身到滚滚的社会洪流中;苏轼在处处碰壁后看清了漫漫人生路是“也无风雨也无晴”,虽不能真的“江海寄余生”,却可以在月下“起舞弄清影”,得天宫之纯而免去高处之寒。这几个人或出世,或入世,或介于出世和入世之间,成为伟大的典范,而今天的文人,要想超脱尘世为什么之选择自杀一途?胡河清的自杀让人慨叹不已,却终究没有成就他的伟大。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胡河清从中感觉到的,却是自己的枯萎。他认为最可怕的恰恰是春天的生机:“空气污染的这么厉害,你还是能嗅出窗外的勃勃生机,它几乎无处不在,却惟独不是你的。它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你的衰老、没落、陈腐,百无一用。所有的植物都长势良好,而我却在枯萎。”

(胡河清和格非对话时所言)“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突然想起海子,和胡河清一样也是在春天自杀。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海子没有周游世界面朝大海做一个幸福的人,而是卧向冰冷的铁轨。也许这反而是海子认为的幸福?那首著名的诗写于一月,还在冬季;“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春天来了,诗人死于春天,死于三月。

胡河清的名字正应了一句古老的谶语:“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河清有日”的豪言壮语随着那个时代的结束而结束,胡河清的名字,仍然应在古书上的那句话。那个夜晚的大雨,究竟是冲刷了大地上的尘垢,还是使这个污浊的大地更加狼狈?

胡河清喜欢晚唐诗人许浑的一首《谢亭送别》。不了解许浑,只是因为胡河清的缘故,记下了这首诗:

“劳歌一曲解行舟青山红叶水流急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最末一句,因胡河清的死,成了他的诗谶。

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