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黄仁宇《黄河青山》的那个晚上,我和同住的粽子争论和很久,争论的内容是黄仁宇的一生是不是幸福的?粽子也在看这本书,看了一大半了,她以前读过黄仁宇的另外两本书,《万历十五年》和《大历史》,是典型的双子座“黄迷”。粽子认为他是幸福的。依据充满热情的乐观双子的观点,能够始终循着内心的指引,坚持自己精神上追求,且能够著作等身,载入史册,这样的一生是何等的充实而丰富。
从历史的角度,我很同意粽子的观点,能为一个民族,乃至世界——黄的研究,搭在中美两个大国中间,横跨东西方文明,仅就其研究范围,就足以支撑起广大的时空——留下丰富的成果,无疑是无尚幸福的。我俩的分歧在于从一个普通人自己感受的角度,黄是不是幸福的。
从《黄河青山》中,我读到的黄的一生,是焦虑的一生,挣扎的一生,在文化的夹缝中探求价值出口的一生,寻求认同而不得的一生。当然,我所说的一生,是指《黄河青山》写到的83年之前(下同)。一个年轻人,壮志未酬,生活在迷茫、纠结和探寻中,只要他有光明的未来,我承认他的幸福感,因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求解心中的疑团,他有足够的激情和青春去追逐希望。但黄仁宇呢?到1983年,他已经65岁了。中国文化中讲六十花甲,七十古稀,处在花甲和古稀之间的一个老人,写的回忆录,并不是在“不惑”和“知天命”之后,以过来人的恬淡心境,向年轻人讲述自己坚信的“定论”(虽然我承认这样的书未必好看),而是还在解释自己被“解聘”的理由,在解释自己与众多权威交往的“真实”情况,还在解释自己历史观的形成原因。换句话说,他还在为自己的经历寻求合理的解释,还在为自己的学术观点寻求认同——因为拥有的还不够,所以仍要坚持寻求!对于一个老人来讲,这好比在比赛即将结束,比分却还落后,回想起赛场上丢掉的分数,无论这丢分是因自己的失误还是外界的其他原因,失落总会比成就感多吧。何况,对于一个始终背负着历史责任感的人,外界的原因也会成为自身的负担。
黄的一生,始终生活在东西方文化的夹缝中。父亲曾是国民党的元老,在参军之前,一直受正统的中国文化的教育,甚至在参军之后,他所在群体中,主流的价值观也一直是东方式的。当他在军队中接触到西方文化后,开始感受到东西方文化的差别。从他真正到美国生活,才开始真正感受到东西方文化对自身的冲突。当时,在美国那样一个经济上强势,文化上充满自信(有时候也是盲目的)和优越感的环境下,作为一个内战失败方的流亡军官,我在书中读到的,是黄一直在文化的夹缝中探求价值冲突的出口——历史,就是这个出口。从这个出口中,寻找价值冲突的合理解释。但他本身,在研究历史,探寻出口的过程中,又不自觉走进另一个夹缝,那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中的认同:为了合理解释冲突,黄走入“大历史”的思维方式,但这样的历史观,在将简单化、专业化推到极致的美国学界,又很难获得主流的认同。为获得文化认同的结果,是无法获得主流认同。在本书的叙述中,黄求学艰辛,毕业后几经波折,到纽约州立大学NewPaltz分校任职,尽管其也受到多方面的肯定,但在83年之前,始终位于美国常青藤大学圈的外围,甚至在费正清等人组成的“主流圈”中,也一直位于边缘。从《黄河青山》中,我看到的黄仁宇,一直努力获得这两个主流圈的认同的。这样的一个老人,我尊敬他在精神上的追求,理解他不被认可的原因,但却体会不到他身上存在的满足的幸福感。
这让我和粽子聊到黄的另一个同时代人,那就是张爱玲,前段因《小团圆》的出版在两岸三地再掀热潮,对这本书大褒贬不在此处讨论。我俩的共识是,黄与张身上,有同样的文化冲突的烙印。黄出生于1918年,1946年赴美,张出生于1920年,1952年避居香港,1955赴美,两人相当于同龄人,又在相似的背景下赴美,黄是战败军官,张是汉奸的妻子,都相当于流亡。在文化上,两人都受过正统的中国传统教育,都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黄是因为工作上的视野,张则是因为父亲的传统和母亲的洋派。这就使两者对东西方的文化同样有着深刻的理解,又同样遭受到价值冲突的煎熬。区别在于张爱玲受到这种冲突的更早,也更早开始调试两者间的矛盾,所以能够更柔和的进行处理。而在黄的作品中,两者的冲突则更加激烈。两个人的一生,在某种程度上,都在不断的在精神上寻求文化冲突的出口,黄的出口时历史,张的出口是文学。也正因为两人都能自如的转换在东西方文化中,其成果都可以同时受到东西方的追捧。
尽管表现形式差别很大,黄和张的经历,尤其是他们的精神追求,都是那个历史特定的共性,两次世界大战,八年抗战和四年内战,不可复制的历史造成了不可复制的心理。黄和张的成果,是这段特定历史的产物;以我现实的观点看,黄和张作为普通人的务实的幸福生活,也被这段历史牺牲掉了。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54:35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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